第十四章
丁秀雅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石志军其实是个有“小媳妇儿”的人了。
说来好笑。
石志军小名叫石头。石头快满一周岁时，他奶奶抱着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上门请客，说孩子周岁那天，要亲朋好友们务必去他家“喝几杯，热闹热闹”。添了个大胖孙子，天大的喜事儿呀，大家都乐乐和和地向她表示祝贺。孩子很沉，好不容易抱到村西头梁奶奶家，奶奶累得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梁奶奶急忙接过小石头，见其黑黑胖胖的一脸喜兴相，欢喜得要命。她急忙叫唤她已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儿媳妇过来看看，“保不准日后也能照样子生个一脸福相的胖小子呢。”
不料，儿媳妇刚刚走到婆婆身边，小石头的一泡尿冲着她的大肚皮就撒了过去。小媳妇儿忙不迭地转身就跑，众人乐得哈哈大笑，说是有喜。梁奶奶拍着石头的小屁股叫道：“早不尿晚不尿，媳妇儿一来就尿尿，也算是有缘分哪。依我看呀，若生个小子就认作兄弟，生个闺女做亲家得了。”
就这样，一桩姻缘在小石头混沌未开之时便稀里糊涂地缔结了。
上学后，从大人们的笑语中石志军隐约知道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小媳妇”。在学校里，他也曾好奇地从远处观看过。小女孩红红的脸蛋，梳着两根“刷把子”，倒是很精干的样子。他说不上喜欢但也不反感。随它去吧，时间还早着哪。反正在乡下，像这种“娃娃亲”又不是他一个。
后来，随着知识面的不断拓宽，石志军的眼界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进城读书后，尤其是身边又坐了个仙女样的丁秀雅，石志军的心中不由得感叹：人世间竟然会有这等美丽聪慧的女孩子！比较起来，小媳妇儿真是土得掉渣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亲家之间的来往也日渐频繁起来。石志军每次寒、暑假回家，小媳妇儿总是借故到他家问长问短的；还家里家外不见外的麻溜地忙活着。父母亲喜欢得要命，石志军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期望着能考上个好学校，从此离家远远的。
丁秀雅对他有意无意的情感流露他不是没有觉察到。能受到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的青睐，石志军感觉心里暖和和的。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一贯品学兼优，早就锁定了高考目标——清华大学，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分散了注意力。好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来日方长嘛。
话虽这么说，废除这桩由父母包办的“娃娃亲”，却是他思量很久并认为理所当然的。他早就和父母提出过这件事，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理由很直接：“多么勤快的一个闺女！庄户人家还图个什么？”但石志军明白，这只是父母的一个借口，实质上，他们是不愿也不敢得罪已当了大队书记的亲家公。
我可不想作家庭利益的牺牲品。石志军打定主意自己想办法。
1967年年初，上海的“一月风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全面夺权的斗争风潮。1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的社论。社论指出“一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展开夺权斗争的伟大革命风暴，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席卷全中国，震动全世界……这是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新的飞跃。”石志军感觉热血沸腾，他知道该怎么行动了。
这篇社论，既肯定了已经发生的造反派的“夺权”行动，又推波助澜，把夺权的风暴向更深更广处层层推进着。淮阳地区的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们当然也在劫难逃，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更猛烈的冲击。石志军瞅准了这个机会，决定向已当上了公社党委委员的大队书记——自己的老岳，烧一把火。
老岳家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石头作为他家的小“毛脚女婿”，本来就是顶半个儿的。老岳外号“大学问”，人很精明。从小到大，眼看着石头这么优秀，料定这个女婿有大出息，因此，在梁书记心里，石头早就是他的亲儿子了。平常，只要家里有了点好吃好喝的，他便拎到石头家，拉上石头一起，和亲家公边喝边聊。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天上地下，政策法规……逮着什么说什么。因此，要想从中挑出点反动言论来，凭着石志军这么聪明的大脑以及平素学习练就的政治敏感，简直就是和尚头上捉虱子——一目了然的事。
石志军静下心来仔细搜索十多年来老岳的种种言论，挑出一些他认为有问题的、反动的话，整理出一份材料，他要用它作为炮弹，让老岳尝尝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石志军一下子就想起一件事。那一年他才上三年级吧，老岳拎了一只小蒲包兴冲冲地跨进门来，一把拖过刚放学回家的石头，“老哥，把上次的山芋干酒拿来，大连襟送来点咸花生，我们喝几杯。”那次喝酒，老岳说的一句“统购统销‘拉大网’，互助合作‘捣背风’。他不懂，背地里还问过他爸：“统购统销，互助合作跟捞鱼有什么关系？”被他爸一顿克：“小孩子家别多嘴！说出去要坐牢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这个比喻真是既生动又恶毒呀。1953年，国家颁布了统购统销政策，对粮食、棉花、食油等，实行了计划收购，计划供应，取消了原有的农产品自由市场，农民不能自由买卖了。老岳的意思是，统购统销政策把“粮食、油料等”像“拉大网”似的一网打尽了；而“互助组”、“合作社”的成立又像“捣背风”似的把农民统统赶进集体，管得你服服贴贴，无法动弹。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呀！，这个算第一条。
还有一次，是到了1958年大跃进，当说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句口号时，老岳醉哼哼地对老爸说：“吹牛×都不打稿子，想亩产万斤粮就能亩产万斤哪？现在一亩地撑破天也才收个三、四百斤，就是把我们两个都捆到稻把子里去也远远不够哇。什么大跃进？我看是大要命哪。”何其反动！
更为恶毒的是，眼下到了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文化大革命，人人都在讴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他身为大队书记竟然嘻皮笑脸地说“还是‘天大地大不如家人亲情大，爹亲娘亲不如老婆亲’这话实在”。篡改歌词，大放厥词，公然反对党，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敦不可忍！
……
就这样，石志军想一条写一条，并结合形势上纲上线，罗列了梁书记十二大罪状，洋洋洒洒地写了二十多页纸的揭发材料，封成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不是有这么一种说法吗？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平时，大队书记是那么的道貌岸然，满嘴大道理，这么多反动言论一旦揭露出来，将会引起多么强烈的震撼呀！当他被打翻在地的那一天，再提出解除这桩以势压人的不合理的封建婚约，哼，还怕他不答应吗？石志军美滋滋地打起了如意算盘。
他找来两名“炮轰”战斗团的同乡校友，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把牛皮纸袋交给他们，要他们火速赶回母校煸风点火，过几天，他自会派人增援。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定要揭穿这个反革命两面派、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丑恶嘴脸，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大队书记在遭到轮番批斗后百思不得其解：这些都是些私房话呀，而且有些错误言论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在亲家公那儿发表过一些看法，他们是从哪儿挖到的？
说起来也是老天有眼，任务完成后，造反派搭乘一辆进城买化肥的拖拉机返校，一路颠簸中，牛皮纸袋不慎滑落，不巧又被本大队人拣到了，交到了大队书记的手中。看着那龙飞凤舞的熟悉的笔迹，大队书记的心战栗了：这就是那个聪明乖巧我一直当作亲儿子的小石头吗？他怎么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了？
思虑再三，大队书记把全家人召集到一块，指着那个牛皮纸袋眼泪婆娑地
说道：“石头这个小狗日的，就是一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呀，我要是早知道他看不上我们家二柳，我早就和他退亲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用这种阴险毒辣的狠招，他这完全是把我往死里整哪！”他抹了一把泪水，对着小女儿说道，“二柳啊，你这么单纯，跟着这种六亲不认心机很深的东西，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听爸的，趁早一拍两散，退掉这门亲吧。”
这正是石志军求之不得的事，他心里乐滋滋的：
无产者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解放的却是无产阶级自己。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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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10/6 10:16: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