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开始发放身份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户口”,找到乐东公社,公社文书找了半天才对我说:“你的户口早已迁到古镇成为‘居民’了。”
我又找古镇派出所,所长找了半天才说:“你的户口不在我们这里,也许在公社干部的‘大户口本’里,你去找找看。”
我又找到公社管户口的人,把“大户口本”翻烂了还是没有我的名字,最后在夹缝中找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1952年退休,注销”的字样——就是说我刚出生就“退休、注销”了。
原来公社的干部们每年有许多“特殊供应”、“补贴”、“津贴”,这些特权据说远远超过他们的工资收入,干部们把它当做“头等重要的大事”,是“当官的象征”,也是向别人炫耀的本钱,没有人傻到不要的。我从来没有来“享受”过这些特权,管户口的人员干脆把我“注销”了。
没办法,我只好重新“出生”了一回,几番周折才算办好了身份证——要不是出差时住宾馆需要这个证件,我干脆也不想要它了。
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觉得应该让立志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穷孩子有机会念到大学,把这个想法对古镇中学校长说了,校长建议我在学校设立“奖学金”,每年拿出几万元奖励那些在读书、艺术、体育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青少年,我同意了。于是,全省第一个由民办企业设立的奖学金在这个学校诞生了。
有一天,秦霓突然带着几小瓶香精样品来找我,说她现在是镇办卫生香厂的会计员,厂里每年要使用不少香精,这香精只有上海一个工厂有生产供应,但质量常常出问题,香味也不稳定,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从离开竹器厂后已经有几年没有同她联络过,直到结婚后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还在痴痴地等着我,我通过朋友委婉地转达当时“不敢‘追’她的理由”,后来她竟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外表看比她足足多三十岁!她对我因为家庭出身原因而“不敢‘追’她”的说法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我是“嫌”她“不够漂亮”,因为我以前确实对她讲过“苏小妹才高额头也高”的故事,而她认为自己的“唯一缺点”就是额头高一点点。
我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香料香精的情况都告诉秦霓:我国解放前有“三个半鼻子”,也就是有世界上公认的几个一流调香师,调出的香精还是挺好的,解放后把香料、香精、香水、化妆品当做“资产阶级使用的”奢侈品,不能使用,也不准生产。只有五交化商店里卖的“四大金刚”——香蕉、菠萝、柠檬、草莓四种食用甜味香精和极少数的日用香精在上海的“大众香精厂”还有生产,配方也早就由“三个半鼻子”调好了。国内不需要香精,也不需要调香师。“三个半鼻子”曾经长时期被当成“为资产阶级服务”的“阶级敌人”批斗,现在都很老了,他们的子女没有一个学调香——要知道,法国的调香师可都是“世袭”的。
我对秦霓说:“你们到上海去购买香精,他们只能把原来用于配制肥皂、香皂、花露水的香精推荐给你们使用,没有针对卫生香加香的特点调配,当然不行。我现在用的香精全部要靠进口,不是我‘崇洋媚外’,而是目前国产的香精确实不行。”
我下决心自己调配香精,就在自家腾出一个小阁楼作“调香室”,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处搜集各种香料香精样品,特别是各地产的植物精油,坛坛罐罐塞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陈丽不解,问我为什么实验不在工厂里做?我说:“我想自学调香,不管能不能用于生产,把它看做一门艺术,像画画、书法、作曲、雕刻一样,业余生活丰富一些也不错。以后我们的孩子要是喜欢的话也学,我想把它一代代传下去,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既会科学技术,又会艺术。”陈丽觉得有理,也跟着我学习调香。
工厂出名了,从中央到地方每天都有几十辆汽车、几百个人前来“参观学习”,来的人都指名道姓地要我陪看陪吃陪玩,临走时还要带上几十箱化妆品。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同他们闲聊、吹牛,又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不雅现象,只好到公社“求助”,公社很快就派来了企业办副主任张继进驻工厂“协助”我处理上上下下的关系,我干脆请张继当厂长,专门负责“接待工作”,理顺同各级领导的关系。总算又能腾出一些时间来做些实验、写点文章了。
没想到这样做还是不断地得罪那些干部们——说实话,只要是“干部”,我一个都得罪不起,连居委会的老太婆都可以来找我的麻烦。有一天早晨,我交代厂里所有的人说“今天如果有人找,就说我出差不在”,然后一头钻进实验室里做实验。过了一会儿,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来了,听说我不在,就在办公室里同张继聊天。办公室在我实验室的隔壁,有个工人有事找我,大声叫唤着,我应了一声。副县长当场对着张继发火:“这小子发了,翘尾巴了!我非让他夹着尾巴做人不可!”
第二天县里就派人来化工厂“检查工作”,折腾了几天,我又送了几车化妆品到县里打点各个“关节”,才勉强把一场风波平息。
我向好友林霍金讲了几个类似的例子,霍金说:“官员们主动来找你是好事啊,我还巴不得呢——你‘黏’上他们就是了:他们要你陪吃陪喝,要化妆品,你回头找他们要批条、要‘优惠政策’、要土地、要矿产,哪一个不是钱呢?”
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是成了‘不是官的贪官’了吗?”
霍金说:“你看周围哪一个企业家不是这样发的?贪官越贪,我们的生意越好做。”
我听懂了,但做不来,也不愿意做,每年白白花大量的精力、财力给这些贪官污吏。各级“领导”们看我傻,来得更勤快了。工人们只要看到“官车”来拿产品,就在车子后面骂人,连自己的老板也骂,说我巴结官府。我实在受不了,就交代办公室“如果来人‘不太重要’的话,就收一点成本费”,谁知这一招得罪的人更多。
有一天市卫生防疫站一个普通“科员”来要化妆品,假惺惺地要交“成本费”,财务人员收下了,这“科员”当场开口大骂:“明天我就让你们关门停产!”
第二天县卫生防疫站果然来了一大群人马,说是“奉上级命令前来抽检化妆品”,到仓库里取走几十箱“样品”,又命令其它产品不许“动用”,待检查合格才允许生产发货。工厂停产几天,各地来电来信催赶要货,我只好到市卫生防疫站找站长求情,又塞给一个大大的红包,产品才算“检验合格”,“准予恢复生产”了。
虽然有这么多不愉快的事,但生意还是越来越红火,芦荟产品在各地经常“脱销”,我想到了贷款,就去找工商银行行长,行长看了我的贷款申请报告后说:“你这项目到任何一家银行都贷不到款的。”
我不解,问:“为什么?”
行长回答得很干脆:“你要是生产鞋帽、服装、食品等等,要多少款我都贷给你。你生产什么‘日用化工品’,我们又不懂,要是销不出去怎么办?当然不敢贷给你了。”
“鞋帽、服装、食品就保证能销得出去?”
“当然了,世界上每个人都要吃食品、穿衣服、穿鞋子,直接拿来吃、穿、用的产品是永远有销路的。”
我觉得跟这种人谈不到一块,从此不找银行,把每年的利润几乎全部用于“发展再生产”,用“滚雪球”的办法慢慢扩大营业额,祸根也从此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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