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费之旅”
七二年底进厂当了工人,公休闲暇时多是去延安城里看电影、下饭馆,大街小巷四处闲逛。三年里除了搭便车去了一趟富平庄里镇,参观了哥哥所在的比较现代化的工厂,知道了庄里的柿饼很好吃,耀县的线辣椒很有名外,就一直窝在厂子里。我很羡慕同排宿舍在供销科工作的张老师(西安交大下放的教师)天南海北的四处跑,可自己一个车间里的学徒工那里捞得上出差的机会呢?
七五年四月,就像插队时突然派我这个从来没开过什么“积代会”的人去洛川参加地区科学种田会议一样,车间支部书记可能觉得我干活还挺卖力气,突然通知我到临潼参加一个为期二十天的学习班,第二天我就搭厂里的汽车到了西安,又转乘火车来到位于临潼陕西省工人疗养院的学习班报到。这个学习班的名头可不小,名曰陕西省第二期工人理论学习班,据组织者说第一期的班主任是大名鼎鼎的姚连蔚,轮到我们这期姚已是国家领导人顾不上我们了。其实参加学习班的人员除了少数企业的基层支部书记外,多数是我之类连《反杜林论》都看不明白的普通青年工人。
四月中下旬正是关中地区春光明媚的时日,疗养院内四处都是娇艳盛开的玫瑰,我见一些农妇打扮的人在一丛丛茂盛的玫瑰下清扫缤纷飘落的花瓣,想必不是效仿黛玉葬花,就好奇的凑过去问人家扫这玩意儿干什么,答曰此物做蜜酱“聊地很”,这才知道此花居然能吃。学习班的组织者很体谅学员尤其是一些常年钻在深山国防工厂里的学员的心情,开班没两天就组织我们游览了华清池——这一昔日的皇家园林,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既有古代君王骄奢淫逸的遗迹,也有几十年前蒋某人情急逃窜狼狈不堪的印迹。学习班的领导特意安排大家享受了一次温泉浴,而且是一人一个单间曾被传为鸳鸯池的浴室。临潼是个好地方,骊山脚下不仅有闻名古今的华清池,而且还建了不少疗养院招待所,为了把这股温泉水输送到那些高级的院所,就在骊山的半坡上修了一个十多米直径的蓄水池,一个西安来的学员利用中午休息时,带着我去那个蓄水池偷偷洗了两次澡,当然我们也不敢太过分,只是在那个很大很深的圆池子里泡一泡游一会儿泳,如果打肥皂,让看池子的工人看见了是要挨骂的。其实华清池在老祖宗那个年代,大臣们沐浴皇恩就用的是皇上的洗脚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流淌到华清池墙外冒着热气的渠水,依然有众多农夫民妇们洗洗涮涮,没听说哪个名人雅士为之鸣不平。
既然是理论学习班,所以我们那些日子主要还是看书学习弄懂弄通马克思主义,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毛主席他老人家虽然说等级制是资产阶级法权,需要加以限制,却从未打算推倒工人中实行的“八级工资制”,所以直到八零年我由陕西调到山西时八级工资制还丁是丁卯是卯的执行着,我当时的工资是47.4元,而调入单位同级的工资是47.15元,新同事们看我每月工资多拿两毛五都觉得奇怪。可悲的是批判“一切”资产阶级法权的十几年后,“八级工资制”被彻底粉碎了,而资产阶级法权真的泛滥了。
本来有个专心看书学习的机会,可以增加点儿知识是很惬意的事,谁想十来天后我却突然病倒了,那天下午我就觉着肚子不舒服,原以为又是老毛病,只要吃了饭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是病情越来越重,总是想呕想吐,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无法入睡,我只好爬起来找到学习班的负责人,让他们开个条子到隔壁的医院去看病。与我所在的工人疗养院一街之隔原来也是一家疗养院,这时已改为陕西燃化职工医院,两院之间有一座天桥相连,又被天桥中间锁着的铁栅栏门阻隔,我忍着难耐的腹痛翻过两米多高的铁栅栏门,找到医院急诊室大夫,因为之前我曾听人们谈论阑尾炎(那时还多叫盲肠炎)会疼得让人在床上折跟头打滚儿无法忍受,所以觉得自己只是肠胃炎作怪,就请求大夫给自己打一针开点儿药,让自己回去能睡着觉,大概我碰到的这位是个庸医,他真的给我打了一针安定,开了几片消炎药就打发我走了。
从医院回来后,依然是恶心呕吐腹部疼痛一夜无眠,忍到第二天一早,我第三次翻过铁栅栏门到医院就诊,经化验白血球奇高,随即安排住院连续输液二十多个小时。直到第三天快中午时分,一位年轻的大夫来到我床前,告诉我“你的白血球一直降不下来,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腹腔炎,可以通过输液吃药逐步治愈,二是阑尾炎,虽然临床症状不明显(大概指腹压反射疼痛不强烈),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如果是阑尾炎不及时手术就可能穿孔,造成腹腔脓肿,然后就会引发败血症,就---危险了。”大夫说得很清楚很诚恳,我是一点医学知识没有,只能说听大夫安排,大夫建议我开刀手术,如果不是阑尾炎也把阑尾割掉,缝合后很快就能恢复,没什么大碍,万一是阑尾炎不手术就太危险了。他还说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我告诉他自己的家人都在北京没法签字,此时他确认了我是在陕北工作的知青,就轻声告诉我“我也是北京的,原来在积水潭医院,是支援大西北来的”。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愉悦。
下午刚上班,那位医生就给我做了术前准备,很快推进了手术室,躺在手术台半麻的我能感觉到腹部被切开翻腾,又觉出腹腔内有丝丝凉意,又吸又刮的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出了手术室。术后那一夜都在输液,刚认识没几天在同组学习的西安铁路局三原工务段青工杨兆麒一直没合眼陪伴在我身旁。我以为日后会路经三原再见到小杨,谁知一直到离开陕西也没再路经三原,但心里一直没忘记这位英俊质朴的短暂相识的朋友。术后第一天的上午,大夫来查房时告诉我“你的阑尾黑得都烂了,整个腹腔里都是脓,本该无菌的手术变成了带菌手术,肠粘连、刀口感染很难避免,一定要早些下床活动防止肠粘连。”当时我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想,所以连这位救命医生的尊姓大名都没记住,多年后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生了这场病,如果是赶在农村那几年,我真难逃一命呜呼。我在陕北还曾接触过一位下放医生,谨向那些遵从“六、二六指示”的医务工作者表示诚挚的敬意,虽然他们可能因此经历了个人和家庭的一些磨难,但他们由此而造福于许许多多平民百姓则是不争的史实。
第二天早晨吃了点儿流食,我就扶着腹部溜达出病房,沿着医院的主路快走到院门口时,听见后边有人边喊边追了上来,回头见已经到身边的护士气喘吁吁的责备我不该还没查房没输液就溜了出来,我第一次住院只记住了大夫叮嘱早下床活动,哪里知道还有这些规矩,只好又返回病房接受检查和输液,直到中午吃完饭才又向医院大门走去。院外的景色令我惊异,此时正值石榴花盛开的时节,路两旁和医院西墙外的沟壑两侧数百亩缓坡地上成了花的海洋,火红的、雪白的还有粉白粉红色的,在细嫩尖叶的衬托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圣洁和娇艳,如果是一位作家或是一位摄影家把它描绘拍摄下来,一定胜过婺源的油菜花,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那么多那么硕大的石榴树。之后的半个多月里只要空闲,我都会来这里流连散步。
别人阑尾炎手术一个星期后就出院了,而我在拆线时发现刀口局部红肿感染,又把已经愈合的表皮撕开填进去长长的浸满了黄色药液的纱布条,开始没完没了的烤电理疗,直到学习班已经结束解散,石榴花纷纷飘落,花萼下的子房孕育出一个个娇小的红石榴,胖墩墩的厂工会雷主席才拿着一张支票风尘仆仆的从延安赶来给我办出院手续,手术、换药、理疗,前后输了十多公斤的药水儿,再加上二十天的住院费,总共花了九十几块钱。老雷是个还在小姑娘时就骑着毛驴奔赴延安的老革命,别看大家背后叫她“地雷”雷胖子,其实心里还都是很敬重这位朴实善良的老同志。
送走老雷的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在西安碰到几个从北京探亲回来的同事,一起在饭馆里要了几大碗五毛五分一斤的猪耳朵,喝了几十杯一毛钱一杯的散啤酒后(那时延安饭馆里还没有啤酒),就共同搭车回厂了。本该第二天就回车间干活去,谁想当晚就碰上车间书记,他说“你刚做完手术,干活也不得劲,正好厂里要从车间借调一个人,你还是先别回车间,明天就直接去厂里保卫科报到去吧”。
那时,厂里正在搞整顿,保卫科要管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以维护厂里的秩序,有些事需要外调落实,因此我又有了几次“旅游”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