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运行至中途,忽然传来嘹亮的歌声,还有伴奏。男高音低唱,很沉稳,吐字清晰,普通话挺标准。歌声渐渐接近,原来是一位英俊的高个儿独臂中年男子在乞讨,身上还背着个伴奏的音响家伙儿。确实有人施舍,也许不是因为动听的歌声。施舍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像很多还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有一位母亲,让她的小姑娘递给歌唱者一圆纸币。我想,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因为她知道教育孩子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懂得教育孩子去同情那些需要同情的人。
……共同抵制乞讨、卖艺等非法活动!
车厢里的小喇叭在广播。
进了城,倒二号线。还是挤了上去。中途上来,无座可盼。倒是苦了孩子的爹爹和奶奶。儿媳搀着婆婆,夹在中间。父亲抱着儿子,靠在对面车门后的旮旯里。我倚在进门的旁边,扶着大包。他们爷俩旁边的座位上,有位美丽的戴黑框眼镜的姑娘,文静地专注着手机。没人过问,绝对自由。好在没几站。车在行进。小喇叭里又传出了温馨的优美女声: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把座位让给需要帮助的人。
是啊,我们确实需要帮助!但是否得申请啊?很遗憾,她没说。
又倒了四号线。这回还真有人给孩子和他爸爸让座了。老太太也有座了,也是别人让的。听说这趟线是香港人管理的。或许让座与否与谁人管理无甚瓜葛吧?
没几分钟,列车把我们拉到了南站的肚子地下。爬上去,豁然开朗,候车大厅足有两个足球场宽阔。站大——据说仅次于法兰克福的,居世界第二——可人却少得可怜,寥若晨星。据我所知,这座城市至少有三个火车站,且差不多都属世界级的。当然了,以城南的此站为最了。若依愚之见,等下个世纪龙大郎人口达到二十亿了,这家伙也满够用的。
别看地方挺大,要进里头且不容易了:拦挡、排队、检包、搜身。前两项都是保留节目,龙人都享受多年了。这搜身可是新待遇。一边一个浑身黢黑的彪形女汉,手持魔棍,不由分说,将你夹在中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蹭个遍。还好,没里里,只外外了。据说目前世界上最现代化的安检是全裸,真个一丝不挂,里里外外一丝不苟。其实,像龙大郎这样史无前例安定团结的太平盛世,如此造作简直近乎庸人自扰。你当龙大郎真有“黑寡妇”呢?全是龙种,给个伊斯兰胆儿也不敢造次啊!
既然来送站嘛,自然是要帮人帮到底——送到月台,扶上车。可人老铁家不卖站台票!这叫什么事啊?都世界第二这么现代化了,怎么还这么不近人情啊!其实细一琢磨,也无可厚非:半个多世纪了,一直在干现代化了,何曾搞过人性化这劳什子啊?“革命尚未成功”,这是一百年前的革命领袖说的。接着来嘛,所以同志尚须忍受嘛。
请原谅,进不去,爱莫能助。眼看他们全家一行四人检了票,我才离开。原路返回。
在四号线上,又遇到一位乞讨者,是独腿,拄双拐。这人双目炯炯,满脸刚毅,步伐坚定,稳步前进。可怜见的,也是中等年纪。不知朴方同志是否还健在,它若在,也许会给他的哥们儿们些许安慰吧?
可别说,今天还真遇见开心事了,在五号线上。一男一女,中等年级。男的秃瓢,锃亮,肥头大耳,浓眉大眼,口阔鼻方,虎背熊腰,整个儿没细小的地儿。此汉并无善相,倒也并无凶相。我们同时上的车。上车后,挨着站。过了两站,下得多上得少,竟然空出俩座来,就在我们身边。跟他一起的那女的,转身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只手还直冲着秃头拍旁边的座位。没想到,秃头倒冲我一笑,边点头边伸手指着空位向我示意。俺立刻受宠若惊,赶紧连连点头感谢并执意不从——咱哪能拆开人家呢!再说了,在公共车上,我从来不惦记座位问题,不就是站一会儿嘛,全当锻炼了。这回我真被感动了:有人给我让座,还是个中年汉子,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五号线又到中途,上来两位乞丐,女的。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三拨儿,数起来已是第四人次了,这还仅仅是在城轨列车上。一老一少。老的干瘦低矮,还驼背,近乎九十度,左手拄杖,在前引导。少的腰板儿倍儿直,脸庞清秀,高个儿,身腰苗条,可惜双目失明。她仰着脸,左手搭在老妪右肩上,右手点仗。两个可怜见的女人,相依为命。只见那少妇口中唱着,腰缠的音响伴着。那歌声高亢清脆,凄婉动人,悠悠扬扬:
……
走啊走 走啊走
走遍了天涯
走遍了天涯 也没有一个家
……
是啊,怎么就“没有一个家”呢?!
好歹我还有一个家,一个小时后就到了。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