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就不要懊悔
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初起。在伟大领袖的鼓动下，红卫兵掀起了以“破四旧”为名的抄家风潮。八月下旬，我们家也躬逢其盛，被抄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那次损失的不仅是金钱衣物，还有父亲积攒了一生的书画。光是古代书画，就拉走了两大卡车，那都是父亲毕生珍藏的心爱之物，父亲也因此伤心欲绝，从此一病不起。
我的青少年时期，我们兄弟的日常家务，就是帮父亲在各屋翻晾字画。父亲亲自主持，晾过一批，打包标注，送回南屋货架，再晾下一批。循环往复，每间屋子都常年不见墙壁，触目所及，都是各种字画。耳濡目染，我们对于古字画，也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家藏的上千幅字画中，不乏唐伯虎、董其昌、吴昌硕等名家书画的真迹。最近几年，电视上常有鉴宝之类的节目，我不免常常想到那批字画。在那个动乱的年月，那些字画几经倒腾，其间被多少有心人上下其手，最后究竟流入何处，怕是一个永远的谜了。后来也不免时常懊悔：那时怎么就没想过偷偷地藏起几幅？
其实更其珍贵的还不是那些字画。
在那些山雨欲来的日子里，我们在南屋里收拾，发现了几只装满木版的大木箱。跑去问父亲，父亲沉默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那是南宋的书版，看来是留不住了，劈劈柴烧了吧。取出木版，我看到上面刻着“孟子见梁惠王”，字体端庄，雕刻精良，整套书版洁净如新，看来从没有付印过。我知道是《孟子》的书版。那时，孔孟之道是万恶的渊薮，私藏《孟子》书版，那可是弥天大罪。我们拿来斧头，动手劈了起来。木纹很顺，用斧头一磕，就一裂到底，随着泛起一缕木质的清香。劈成一条条的木版堆了一地，那些日子烧火做饭全用的是它。直到红卫兵来抄家时，院子里还有一堆没有烧完。去年在网上看到一则拍卖会信息，只有一页的宋版《孟子》，被拍到了1500元。《孟子》全文共七篇，每篇分为上下，约三万五千字，一共二百六十章。那么全书该是什么价格，印书的全套木版会不会已经到了天价？
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天津和平路邮局门口，看到有一群人在叫卖邮票，有卖整版庚申猴票的，出于好奇，我问了问价钱，“一版80枚，80元。”好家伙，8分钱的邮票，竟敢卖一元？疯了？还没到30年，如今的整版庚申猴票，早已卖过了100万元。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收藏几版？
我们这一代人真是特殊的一代人。我们所承受的时代裂变之剧，历史的悲喜剧反差之大，足以让人目眩神迷，骨骇心惊。我们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可笑的幼稚和可怕的真诚，以及种种无可挽回的闪失和局限而感慨，生活中无数的机缘被我们一次次错过，致使我们的人生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因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不知道什么人强取豪夺（当然那场“运动”，自有其更深刻的社会原因）；仅仅因为年轻而不知道珍惜，就错过了一场恋爱，失去了一生的缘分，乃至婚姻……
我们错过了人生中太多的天赐良机，就像是错过了一场电影、一辆公共汽车一样漫不经心。还有许多曾经来到我们身边，而又不留踪迹，匆匆离去的事情我们都毫无察觉。如果我们能够预知自己命运中将要发生的一切可能的变化，那么生活就会充满过多的希望和恐惧、惊异和失望，使我们难得片刻安宁。可试想如果一个人每次都能精准地把握住机会，所有的机会都绝不错过，就像是有第三只眼看得见天高海深一样，人生又该失去多少悬念和乐趣？
人生看起来好像很长，当我们懂得“人生苦短”的时候，往往已经无法补救。曾经有很多事情，我们总想等到将来的某一天，或是某一段时间再去做，到最后却始终没有做成。人这一辈子，其实做不了几件事，所以想做的事就应该抓紧去做，这样才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和悔恨。
也许我应该庆幸，我一次次错过了许多本属于我的机遇，但是并没有错过唯一的人生。我经历了千载难逢的岁月，人生的跌宕起伏、沉浮兴衰，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特有的政治、历史的色彩，那些理想与空想，激情与煽情，献身与狂热，真诚与欺骗，信仰与空白，追求与失落，躁动与挣扎，那些血与泪纠缠在一起，让人感慨万分、悲欣交集。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我们并没有错过。
人就这么一辈子，做错事不可以重来的一辈子；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另一个今天的一辈子；一分一秒都不会再回头的一辈子。命运让我们错过了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但却没有错过这多彩的人生。这也许就是上天对我们最慷慨的赏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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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11/12 19:4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