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
——童年琐忆
几十年杳无音信的表姑——舅爷的女儿凤仙忽然从台湾回来了，亲戚们无不惊喜，解放前夕她失踪时是十七岁的妙龄少女，现在已是年过七旬的老太了。凤仙姑的到来勾出了我关于舅爷的记忆，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在这位疯舅爷的阴影中度过的。
我家姊妹六个，我最小，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三个老人，奶奶、舅爷和妗婆。爸爸为一大家人的生计劳累奔波，妈妈做一大家人的饭，有空还要补衣做鞋，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他们很少有个笑脸，哥哥姐姐都已上学，家里只有我伴着这三位老人。奶奶慈祥可亲，经常领我出去转，一根拐棍不拄却挂在胳膊上。妗婆小时不裹脚，亲戚叫她“鸭子片”，在我家闲事不管，终日盘腿坐在床上，偶尔高兴了，把我拉到身边给我梳梳小辫子，她吸过大烟，经常叫我去药房给她买“何济公”，一种可以治头痛的药。唯一使我害怕又好奇的，就是我的疯舅爷。
五十年代，我家所住的南院门是古城西安非常热闹的地段，舅爷天天站在街上，看见有人经过，就朝人家喊：“哎，骑车子的”“哎，打伞的”喊得过路人莫名其妙。有时就跟过去。凑在人家脸上辨认，别人以为他要钱，三块五块的给，回头他划根火柴就烧了。他这种行为令人费解，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寻找他的儿女。
长大以后，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对舅爷的身世才有了大概的了解，舅爷民国时是管西安四大门的总稽查，整日骑着大马挎着指挥刀，满城里转。舅爷有一儿一女，有一次儿子上街宣传抗日，再也没有回家。抗战胜利后，来了一个军人，说他儿子在中条山打日本时阵亡了。给儿子取名“拴牢”，也没拴住。女儿凤仙解放前夕突然失踪，后来听说跟一个国民党的军需处长私奔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这连续的打击，使舅爷的精神受了刺激。
解放后，舅爷年龄大了，生活无着，在安居巷看自来水，那时一条街才一个水龙头，家家都备有水缸，一分钱两桶水，居民买水票挑水。老伴给别人带小孩，老两口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们太爱孩子了，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带过的孩子一个个走了，对舅爷是一次次的刺激。有个孩子看了两年多，父母工作调动去了宝鸡，舅爷想孩子想的丢了魂，整日叫着孩子的小名。孩子的父母知道后，就接舅爷去了宝鸡，进门后煮了碗荷包蛋招待他，他却说这是让他滚蛋，把碗摔了。从此舅爷疯了。
奶奶心疼她的弟弟，把这老两口接到了我家，爸爸每月七十三元，养十一口人，奶奶常把自己的首饰卖了补贴家用。
一天舅爷不见了，通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连街上卖报的也帮着找，傍晚在南护城河边找到了，满脸的血，头上磕了一个口子，后来他的病越来越厉害，成天喊叫，我们家从此失去了安宁。
有一次妈妈一个人在厨房做饭，舅爷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发髻，手里还拿把刀，妗婆和奶奶来抢走了刀，妈妈吓得脸色都变了。我从他面前过，他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吓得我大哭，从此再也不敢靠进他，只躲得远远的，偷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奶奶有时让他坐到门口晒太阳，邻居孩子就在我家门口围观，向他扔东西，这让我非常难堪，我从心里恨这个舅爷。
有一天舅爷在门框上绑绳子，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只见他把脖子伸进了绳套，突然奶奶进来大呼小叫，叫人把他放了下来，我才知道这就叫“上吊”。
后来舅爷被整天捆在床上，他的头发全白了，喊声也一天天小了，不吃不喝，偶而抽出舖在床下的稻草放进嘴里嚼着，奶奶说舅爷下辈子会变牛。
我上学了，一天放学回来发现舅爷的床空了，家里人说去了三兆公墓。我当时对死没有概念，更没有悲伤，只觉得家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妈妈说舅爷是个神疯子，说的话最后都应验了。舅爷说他要带奶奶一起走，他死了百天奶奶也去世了；舅爷说我爸的四弟五弟都要被抓走，后来这个家族最有文化的两兄弟成了右派，老五发配到新疆，至死也没回来。
至今，想起舅爷那充满痛苦的深凹的眼睛和胡须杂乱的脸，我仍感到心悸。而我的从台湾回来的表姑是不知道这些的，我也不想讲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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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11/13 11:5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