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四日南方人物周刊,发表了题为“‘没有思想就没有文学’专访作家白桦”的报道。
人物周刊:我读了您的几本文集,没有找到《曙光》的剧本,为什么?
白桦:修改后的剧本我不太满意。我们首场演出请的都是老红军,最后当岳明华被杀时,一个在洪湖边战斗过的老将军捂着脸跑出剧场,他说接受不了这样真实的悲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冯牧他们赶到武汉。军区的人说了,尾巴不改掉,这剧本通不过。
最后改成贺龙飞马赶到,刀下留人,变成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贺龙的前妻蹇先任就对我说:白桦啊,你对历史不负责任,从历史上来看,他是不可能不死的,谁也保不住他。她说我不敢面对现实。我说我没办法。
人物周刊:《苦恋》最大的争议,是女儿对父亲的反问:“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白桦:这个影片怎么可能被误会成卖国主义呢?他们这样爱这个国家,把女儿的名字取为星星,结果遭遇那么坎坷,不只他们痛心,作者也非常痛心。前几年在韩国,我给他们中文专业的学生读这段台词,韩国从来不存在出国和回来的问题,但他们都哭了。
写剧本之前,听到很多五六十年代回来的老海归派的故事,他们的遭遇更加悲惨!一位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有个朋友本来全家在美国,年轻美丽的女儿马上要拿博士学位了,父亲希望她拿了学位再回来。女儿说,回国还要什么博士学位?她急着为国家做事情尽义务。
回来以后,“文革”开始,这个家遭到冲击,女儿一下得了精神病。她父亲说:在精神病院里,那个穿得最破最脏、最疯癫的女人,就是我女儿。
人物周刊:《苦恋》引起风波时,《太阳与人》摄制组有没有受到冲击?
白桦:没有,后来剥离得很清楚。如果批电影,片子就得拿出来大家看啊。导演彭宁愿意人家批他,人家不批啊,其他演员也没挨批。很多批评是对着我来的,有些人也不是针对我个人,他真认为这是修正主义解冻文学的开始。
《曙光》在北京内部演出的时候,曾经开过诗歌座谈会,座谈会人不太多,我有个发言,里面有一句话:“诗人们!宁肯歌颂民主墙上一块砖,千万不要歌颂救世主。”这话触怒了很多老干部,他们认为毛泽东是救世主,不能怀疑。
西单墙马上有反应了,大字报连天,我都没去,就怕惹事。后来李准跟我讲,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成了旗帜啦!像某将军,双目失明,看不见剧本,也看不见电影,但他激烈地介入了批《苦恋》。他作报告时,对我这句话进行了批判,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大会啊,说,“白桦说,不应该歌颂毛主席是救世主,那能不能说共产党是救世主呢?”没有什么救世主,《国际歌》里是这么唱的。
人物周刊:《太阳与人》导演彭宁是个怎样的人?
白桦:一个很有想法,敢作敢为的年轻人。是干部子弟,父亲红军时期和胡耀邦共事。
彭宁在电影学院学习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被推为造反派的司令,“毛泽东主义公社”一号勤务员,后来江青把他关在牢里,所以他对很多事明白得比较早一点。开始我对这戏不抱过高的希望,但是,他带着片子到上海,我发现,我们共同的想法他基本上都能落实。
他拍第一个镜头,也就是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摄影师张松平就要罢工不干。彭宁要找一个理想的初升的太阳,好几个早晨起来等太阳,太阳前面有根摆动的芦苇,那时候的技术条件很差,而且没助手,他用手顶着摄影机的长镜头。失败多少次?而且天气那么冷。最后他找到了准确的艺术效果。八五年左右,他移民去了香港,拍不了想拍的东西,就弃影从商了。前年,突发心脏病去世。
人物周刊:说说电影中比较满意的演员?
白桦:许还山的戏份非常少,但演得很动人。我说一场戏。当时秋山被下放农村,请假回来,凌晨光到汽车站去接他,长途车都回来了,没看见秋山。最后从汽车的夹缝里走出一个穿着破棉袄,用根草绳捆着腰的人,他就是秋山。拥抱的时候凌晨光说,“你可回家了!”秋山回答了一个字——“家?”(颤抖)仅仅一个字,我的眼泪就出来了。许还山说出了许多意思:家在哪儿?哪儿是家?有过家吗?
许还山的父亲、姐姐都是右派。他当时很瘦,刚从大西北回来,直到去年他还说,“我,就那么八个镜头,但是我演电影以来最满意的。”这班子演员当时演得真好,很真诚。
我在美国看台湾摄制的《苦恋》,就觉得他们再用劲也演不出来,他们没有这种经历。审查这戏的人为什么那么紧张?因为在当时它的感染力非常强。我看了七遍,没有一遍不流泪的。那是我们的生活,它记录的是生活!
人物周刊:当时这拨演员都支持您么?
白桦:他们都是支持的,整个摄制组成员都自称“苦恋者”。说良心话,路人都是支持我们的。一九八一年春天彭宁带着演员冷眉到武汉见我,我请他们上街吃豆皮。老板一听说是我们,马上打电话把那位给毛泽东做过饭的大厨从家里叫来。
所以,那时候香港的报纸报道,白桦又添新罪名——洋洋得意!实际上,我不是洋洋得意,我只是写了篇文章《春天对我如何厚爱》,我是隐隐约约地告诉大家,我其实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在那里痛哭啊什么的。
人物周刊:文艺界也有不少人支持您吧?
白桦:不一定,文艺界名人都必须表示反对。除了吴祖光说了“温柔敦厚”四个字,其他的名人很激烈。当然也有不少作家专程到武汉来看我,如韦君宜、李德伦、舒婷等等,还有日本作家山崎丰子、法国电影评论家伊丽莎白等等。
你像曹禺,再好没有的人,当时说了非常过头的话:“我从没见过这样攻击祖国的影片,我恨不得一头撞在银幕上。”就说这种话。这也是他们的弱点,他们很脆弱,胆小,就怕大祸临头,所以就赶快表态,甚至沉默一下都不愿意。
人物周刊:您说他是个“再好没有的人”?
白桦:曹禺内心不是那样想的,这是一个记者告诉我的。
头一天记者去访问他,说明天要说《苦恋》的问题了。他说,我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会,老让我们表态,我现在不去了。结果第二天还是去了,因为这会议很重要啊,北京有三百多人参加。他去了以后又很冲动,坚持批判《苦恋》。
所以,中国大知识分子和西方大知识分子不太一样,他们是把自由放在第一位的,我们那个自由,和真诚、虚伪,可以随便调来调去搭配,而且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歉意,没有!“文革”后你至少有沉默的权利吧?但他们被吓坏了。一位大诗人事后跟我讲:“白桦啊,我当时骂了你。”他用了自嘲的方式,好像你就该理解他。
人物周刊:您理解吗?
白桦:我当然不能理解,他有沉默的权利,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后来曹禺见了我,表示很亲切,但没有表示过抱歉。他们都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中国的知识分子可怕就在这一点,他内心存不下这份歉疚,也不愿意面对愧疚。
人物周刊:在一篇采访中,您提及自己的性格迟早会出问题,“一旦我从虚伪走向真实的时候,那就是走向个人的灾难”,您对命运已有所预感?
白桦:因为我一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一九四七年参加革命,还是十七岁的孩子,从学校出来参加解放战争,参军后我是没有任何杂念的,我认为完全是到了一个新世界,我们有了一种新的人际关系。但是,到了一九五七年……(停顿、哽咽)其实我没有任何不满,仅仅是为一些年轻战友讨个公道。
后来,反右的时候,有个诗人周良沛,诗人嘛,很容易动感情,要唱美声。那时美声唱法被看作怪异的东西,而且他唱《圣母颂》,因为他是教堂里抚养出来的一个孤儿,他在那个环境下出生,唱《圣母颂》有什么奇怪的?但当时有人就看不惯,说他思想不正确,也打成右派。
我就是为这类事情惹麻烦。我就觉得,知识分子有个性嘛,但是那时候不承认个性啊。
人物周刊:您说人性的尊严在当时是禁忌。
白桦:(颤抖着提了壶茶)这跟《苦恋》的剧本一样,你要看一看,你就知道它中间很多段,说大雁在天上排成“人”字,实际上强调人应该恢复人性和人的尊严,“人”字应该写在天上,而不是写在地上让人践踏的!今天,文学敢谈人性,过去敢谈人性吗?
我在反右的时候,仅仅向真实走了一步。二十年啊,我从二十多岁一直到四十多岁,我的妻儿作为右派家属,受歧视,没有任何权利。我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当时对我已经特别优待,总政有位领导力争不把我打成右派,也没成功。我被打成右派时,我太太在上海突然之间得了癌症,住进医院,我在北京被开除党籍、军籍。我那时仅仅向真实走了一步,就造成这样的结果。接近真实是很危险的!但能够虚伪下去吗?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再虚伪下去,文学总要留几句真话,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人物周刊:这么多年走来,回想过去,最激动人心的是些什么事?
白桦:(良久)我觉得最激动人心的,还是和普通人的关系。一路走来,最支持我的是这些普通人。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都有一些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人。
前些年我经常去云南,我以前驻军在那里,那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敏感人物”,但他们都肯和我接触。我还是很感动,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真情的。
我曾经到香格里拉找一个朋友,他是藏民,年轻时我们常在一起。我给他打电话,他在雪山深处做地名考察。接了电话他说,我现在就来,你借一个车我借一个车,我们就在雪山上碰头。那时正大雪封山,我到军分区找了一个司机,他说现在去根本不可能,过不去。我就说,我们走到哪儿算哪儿。
后来到了山顶,前面很多卡车停在那里,过不去,大雪封山,卡车司机都在那个小村子里,什么都吃光了。他们问我,你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或者军务?不是,我说,我就是见一个朋友。他们奇怪,这么冷的天,这么危险,就为见一个朋友?他们都说,过不去的。
正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前面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跳下一个老头!我们年轻时候分开,三十年没见了,他已经很老了,我也很老了。他居然能够找到一辆拖拉机开过来,那是很危险的,雪地看不见路,可能一下子掉进万丈深渊。我们抱头痛哭一场,喝了顿酒,然后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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