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堕入深渊(三)*
二
一夜北风呼啸过,霜天万里百草残。好阴冷的天气!仅仅两天时间,对我来说,好像有一个月那样漫长。我知道,老等已经被他们连续审讯了50多个小时了,这使我想起了渣澤洞、白公馆。七八个人轮番审讯,不让人休息和睡觉,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
主要问题就是让老等承认“一分为八”的问题,如果再加上这一条,老等的罪行就“圆满”了,可老等就是不认。还有作风问题,这也是他们特别感兴趣的。交女友是怎么回事?亲过嘴没有?摸过哪没有?发生过关系没有?在哪?时间、地点?程度?要细节。他们对这些事乐趣无穷,细节要交待到毛发,要交待温度的感觉,真是乐此不疲。
对所谓“搞破鞋”的审讯,当时是最能供他们消遣的乐事了,其审讯过程也是他们享受的过程,像苍蝇对大粪的兴趣。不厌其烦,要求搞清“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太能勾起那些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无限遐想了。他们快活死了,像一群发情的驴子。这样的审讯当时很流行,也很经典。
老苏头的问题简单,问啥他认啥,没太多可说的,画押认罪。老家伙可能活够了,也无所谓了,只是等待着最后的命运裁决。獾子和筷子都找过我,让我揭发老等“一分为八”的问题,说这是我立功赎罪的最后机会。我深知这个问题的利害,这是和毛主席唱反调,是掉脑袋的勾当。尽可能帮老等,把他们的视线搞乱。
我对獾子说:“我揭发,有一次赖++(片儿汤)说过一分为八。”我知道,给害人者栽赃没罪,把水搅得越混越好。獾子认真的记录了时间、地点。她疑惑的问:“赖++(片儿汤)真说啦?”好像看清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她的智力水平就是如此)。她赶快向筷子汇报,筷子一听,说:“你信他胡说,赖++(片儿汤)有那文化水平吗!”
第三天清晨,我刚吃了早饭,就看见有人慌慌张张的跑向连部,说:老等自杀了。我一听大吃一惊,赶紧往连部跑。到专案组一看,老等已敞胸露怀的躺在地上,满脸满身都是红、蓝、紫、黑色,嘴里、鼻子、眼睛里都冒着紫红色的泡泡,衣服上也都是一片片蓝色、红色,紫色,像是滩滩鲜血。早晨第一个见到老等的是猫眼儿,她是来接班审讯的第一个人。
原来他们又审讯了一夜,审讯的几个人到了四五点钟都回去睡觉了,把老等一个人锁在屋里了。结果他把桌上的红、蓝墨水都给喝了,然后把鞋带给解下来,在墙上找了个钉子,想上吊自杀。可钉子位置太矮,他把鞋带挂上后,和他的身高差不多。他还是把脖子给套上了,可脚未离地,只是靠在墙上了。
猫眼儿开门一看,老等歪在墙边,满脸是血红加靛蓝,俩眼放着紫光,把这个小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嗷的一声跌到了门外,直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有人看见,先扶起猫眼儿,再救老等。把老等脖子上的鞋带解下来后,把他放倒在地上。他性命倒是无虞,可俩眼直了,不认人了,满嘴呜鲁呜鲁冒着紫沫说啥谁也听不懂。
我一看老等破衣拉撒的、浑身红的、蓝的、紫的,跟花老道似的躺在地上,那些颜色还真以为是血呢。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没出来。这几天不知他们怎么折腾的,真他*的没人性,人已经脱了形了,瘦了一半,神情恍惚。不知为何,头发掉了不少而胡子疯长,人受折磨后都是如此……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精神折磨是最狠的。
闻讯而来的知情们都远远的看着,既好奇又怕沾包,当时人的心态大致如此。我也不敢流露出太多的同情和愤慨,这是立场的问题,稍不慎就可能把自己也搭上。就像我这样的铁哥们儿也只能心中暗暗难过,另外找机会安慰他吧。卑鄙的政治环境把人逼的都变态了,人心比铁还硬,比冰还凉。
老等这一躺下,就站不起来了,要么就是睡,怎么弄也不醒;要么就是满嘴胡话谁也听不懂,人怎么弄也站不起来了。瓦刀脸一看,也怕逼供弄出人命来,材料就这样了,把老等的行李从知情宿舍里搬出来,让他和那帮兴凯湖的住在一起。
这帮兴凯湖的住在一大间“拉和辫子”的破房子里,八面漏风,后来修了一下住人。我当时也很担心被撵过去,但最终没让我过去,可能还不算敌我矛盾吧。房子差是一方面,这主要是政治待遇的一个标志。
这个待遇,指的是作为人民的待遇,和人民住在一起的待遇。丧失了这个待遇,连人都做不成了,就等于成了类似印度种姓中的贱民,卑贱的甚至连猪狗都不如,就是成了被人踩在脚下的、可以任意折磨、侮辱和批斗的“阶级敌人”了,这可是真实而残酷的阶级压迫和迫害。
啥是“拉和辫子”?这是一种原始的建筑方式,即用木棍先搭个架子,再用长纤维的草与泥和在一起,卷起如辫子,并排挂在架子上,就形成了一面墙,外面再糊上一层泥。建好四面墙后,再用茅草盖个顶子。这种建筑方式就叫“拉和辫子”,比土坯房子还要低一个档次。拉和辫子建成的房子保暖性也不差,但年年要维修,把露出的缝隙再用掺了麦秸的泥糊上。
老等被搬到“黑帮屋”后,神经真的“失常”了,俩眼直不愣瞪的,眼神儿都散了,有点像死羊眼,谁看都害怕。他和谁也不说话,偶尔说话别人也听不太懂了。什么东西都乱吃,虫子、蚂蚁甚至马粪都吃,满嘴臭烘烘的没人敢靠近。他的样子真能让人想起《红岩》中的华子良…… 他也有了新的名字:良疯子。
有一天,他还趁人不备把自己的东西,包括马列、历史书籍和衣物以及那个精美的牛皮箱子都弄到外面给烧了,只剩下那架手风琴。只有我知道,他可能没疯,留下手风琴原因,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与亲情……摧残,可以使人提前支付生命以外的一切物质,以保存生命;惟有情感不能支付……越摧残,情感就越能支撑生命的火花闪烁不息……
良疯子(老等)和老苏头都被连里定为现行反革命,写材料时,猫眼儿积了点儿阴德,把良疯子神经失常的情况给写上了,材料送到团里审批并等待批复。团里要结合“斗、批、改”运动,组织一次全团批斗会,“严打”一批。
后来团里批复是,良++因精神失常,戴现行反革命帽子,留在连里监督劳动,但不必送团里批斗。老等算是捡了条命,逃过了这次“严厉打击现行反革命”运动。老苏头的现行反革命罪名虽然很牵强,但团里还是定了个“戴帽现行”,在连里监督劳动。
该轮到我了,在良疯子自杀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开始被“过堂”了。各排已经把揭发我的材料交上来了。看到老等成了这样,眼前是一片黑暗,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恍惚中,我越看自己越像一个龌龊的牛鬼蛇神。
心灵上的苦风凄雨,难熬啊!这时的感觉,就像自己仅仅抓住悬崖边上的一根草,命悬一线。绝望!无助!恐惧!难以形容啊!而那么多人在耻笑的看着,还吐着口水,那根可怜的救命小草又能维持几何呢?……
在宿舍里,大鼻子哭丧着脸对我说:“哥们儿,大家都得揭发点儿,别怪哥们儿。丫的二傻让片儿汤一诈唬,带头把什么都揭发了,哥们儿也只能认了。哪天非得揍丫二傻一顿……”
“妈的,二傻就是一个叛徒,早晚的事儿,他就是那么一个东西,给丫点教训,让他闭上臭嘴,这狗日的记吃不记打。你们揭发也悠着点儿,避重就轻啊!”我只能无奈的说。
我的“罪行”:一是和良疯子沆瀣一气,听反动黑音乐;拉唱黄色歌曲是板上钉钉了,认了,不用争辩。二是偷听敌台。有人揭发我的半导体短波老能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声音,还“笑眯眯”的听。
欲之加罪,何患无词?我坚决不认,谁的半导体短波打开也少不了苏修电台呀!我的半导体二傻和他们都没少听!但这条最终还是被算上了,咳!不由分说呀!这是最重的一条。赶上“严打”,这一条就够蹲(坐牢)十年的。
三是偷吃鸡鸭。这不能不认,因为我们屋里的人都认了。但偷吃多少数量出入很大,总不能说连里丢失的鸡鸭都是我们偷吃的吧,八九十知青呢!也有别人偷的呀(包括连里的老穷光棍儿),我就知道(但未揭发)。再说了,还有黄鼠狼,连里黄皮子可真不少,这黄大仙儿谁也不敢惹,过去连里丢鸡鸭也是常有的事。
四是戏弄领导。门上放盆水是我干的,但不是主观要浇连长,原想浇二傻的,没想到让连长碰上了,此事被定为恶毒打击陷害无产阶级领导。还有二傻揭发我偷吃夜班饭的事(这狗日的没少吃),令机务排愤慨不已,并使炊事班长蒙冤;还有肉包子(女知青)揭发的偷夜班饭里的肉,悄悄送给林++(花脸菇),说是心存歹念,无耻拉拢腐蚀女知青,图谋不轨。
还有生活腐化堕落,偷穿别人干净裤子,像地主、资本家一样“强迫”别人为自己洗衣服袜子;还有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种花花草草,意图美化自己、讨好女生,说我“用心何其毒也!”还有给女生起外号,恶毒诬蔑兵团女战士。
还有无政府主义思想泛滥,恶毒攻击丑化连领导;还有邪气特别重,满脑子封、资、修……总共十几条,也记不清了。好在我和花脸菇去松林的事没人知道,《牛虻》的事也没漏。
审讯时,一脸坏相的、披个破棉袄的一撮毛(贫下中农代表,脸上一颗痣上长了几根长毛)厉声问:“你什么出身?”
我说:“职员。”
“职员?啥是职员?国民党的职员吧?”我不说话,心里无比的鄙视这个无赖。“我告诉你,在咱共产党这疙瘩儿叫干部,叫革干!”他阴阳怪气的、狗屁不懂的说。
他又发问:“你偷了几只鸭子?”我其实也记不太太清了,大概连鸡共有七八只吧(老等带头,几个人一起干的),其中还有“小屯”(周边村子)的。我回答:“大概三只。”
“三只?三只乘三呢?”
“六只。”
“你就会加法?不能吧,看你小子手指头还挺细溜儿,偷鸭子可有点儿尿儿啊!告诉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哪样也跑不了你!”(有尿儿就是有本事,当地土话。)
这一撮毛是个最无耻的家伙,就是因为出身所谓的贫雇农,整天掉儿郎当,虽是农工,但从不正经干活,谁也不敢管他。懒惰使他家成了连里最贫穷户之一,家里脏乱的连猪圈都不如,整天被媳妇儿骂的狗血喷头,说是嫁给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其实一撮毛就是连里最能偷鸡摸狗的贼,连里的公物没有他不拿的。
他虽狗屁不通,可对政治运动特别感兴趣,只有在这些事上,才显示出他搅屎棍子的才能。在那时,所谓的“出身”,可能会决定人一生的命运,荒唐的血统论甚嚣尘上,这是一个时代的逆流、一个时代的悲哀。
最后我被定性为“无政府主义煽动者”,暂不戴帽,在连里监督劳动。如不老实,“帽子”随时戴上,还要把我“翘起的资产阶级尾巴连根斩断”。这个不容分辩的结果,把我的灵魂深深的打入了深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