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送饭(二)
二
下乡后,我在连队当农工。农工是啥?就是农民,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最底层的人。没当过农民的人,没当过最没出息的农民的人,不会知道卑微与困苦的真实内涵。
在我们那个绰号“瓦刀脸”连长的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好吃懒做、毫无价值的废物。而他自己,贫下中农高贵的出身使他忘乎所以的认为,他是完美无缺的人物,连满身的虱子都比别人的虱子个大,用牙一咬咔呗儿响。
那个时代是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其严重程度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有一段时间生活极为困苦,长达三个多月一直吃已经焐了的苞米面,蒸出来的发糕和牛粪一个样。
可能是黄曲霉素产生的一股辛辣味儿,这发糕喂猪猪都不吃,而我们却不能不吃,因为没有别的吃。为何如此?原因是团里有一大批粮食因保管失当而受潮变质了,但不敢上报。
那时浪费粮食可是天大的罪过,谁敢把这么多粮食给报废处理了?团里楞是让各连拉回去让我们知青当口粮。这帮家伙真不是东西,缺德缺大了。
几乎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动物蛋白质摄入,再加上那些现在都难以描述的超强体力劳动。一些循规蹈矩的好孩子(知青),如再不好意思自己弄点儿吃喝,就会造成严重的营养不良症,指甲盖都塌下去了,不少人患有雀盲症(营养缺乏症)。
当然,没有事能难倒我们这些有信仰的革命者,连里领导家的鸡鸭是我们的主攻目标,因为它们更傲慢一些,更容易进入战术伏击圈;那些饱受迫害的、有所谓问题的贫困老职工家的鸡鸭,多数可以赦免。
我主要的技能是捉鸭子(捉鸡差了许多),这可是个细心活。需要穿件大衣,查清地形和周边情况后,先对鸭子进行心理安慰,要安静,再安静,让周边的狗都没有丝毫察觉.......
在向鸭子靠近时,用手抓鸭脖子是核心技术,要快而轻柔,得让鸭子感觉是美女的手在温存的抚摩它。哈哈!鸭子被闪电般的夹在了有大衣遮挡的火热的怀中,而它舒适的一点也不挣扎.......
这是智慧与技巧精密的结合,怀中的鸭子可以和我平静的走出100米,当鸭子还在像大姑娘上轿一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俺就用手把它的脖子拧360度,它的芳魂飘飘悠悠的就飞走了.......
此时,最要注意的就是,一定有一泡鸭屎会不自觉的拉出来......当我捉第三只鸭子时,已经不会让鸭粪污染大衣了。做熟鸭子的事就不用我亲自动手啦.......
那段时间,也就吃了七八只鸡鸭,但对我们身体的状态,对永葆革命的青春,都产生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意义重大。鸭子呀!功不可没!善莫大焉!
三
极其艰难的生活,使人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在饥饿面前,没有羞耻二字.....
我当时混的状态甚是不佳,那个“瓦刀脸”认定俺是个废物,除了浪费粮食以外,百无一用,俺是明珠落入烂泥中。
“瓦刀脸”连长是个大老粗,但不乏老农民的狡诈,好色而贪图小利。他见了我们这些男生,总是背着手,迈着老农的脚步,像锅底一样黑着脸,脸上所有皱纹都朝下耷拉着,大长脸像一根炸焦的油条.......他要是见到了女生,那可不是这模样啦!俩眼一眯,满脸的皱纹都会笑的向上扬起来……
当时已到了秋翻地的季节,拖拉机要抢在上冻前把地翻好,以备来年开春播种,所以24小时连轴干。农艺的事就不多说了,这些拖拉机手夜间干活,要送夜班饭,这是惯例。
往年都是要派一台“尤特”轮式拖拉机夜间送饭,瓦刀脸认为又费油,又费人手,就想找一个人去送饭。可秋翻地时地里狼很多,由于翻地把鼠窝都翻出来了,群狼就跟着三铧犁吃田鼠,所以没人愿大半夜的送饭去。
连里的耕地距我们宿舍远的有六七公里,近的也有一两公里,共近两万亩地。也就是说,要送饭的话,近处步行也要单程大半个小时,远处要两个小时,还有回程呢!还要挑三四十斤的菜、饭和水,这可不是人干的活。
这事我们已有耳闻,谁也不想去。甭说累不累,黑灯瞎火的,那群狼也要盒儿钱(盒是指骨灰盒或棺材,北京俗语,意指要人命),谁敢去呀!我心说:丫的瓦刀脸可够黑的,为了省点柴油,拿我们的小命耍着玩儿。
其实,我已感到这趟狗屎差事肯定是我,因为连里所有倒霉事肯定跑不了我,什么泡麻捞麻、烧炭打石头、烧砖伐木修水利等等;但我还期待着是否能有两个人一起去,有个伴,真出了事还有个报丧的。
这天一早,瓦刀脸躬着背,黑着脸,嘴里叼着用报纸卷的“蛤蟆头”(东北烈性烟草,在身边能把人呛一跟头)“烟炮”,直奔农工排来了,那种愚昧的傲慢派头,一看就没好事,估计俺的劫数到了。
瓦刀脸泛着黄沫的大嘴一张,说:“邱排长,咱们要节约闹革命,你们排出一个人,给翻地的机务送夜班饭,白天就甭上工了。这可是个好活,别的排争取挑重担我都不让.....”一股臭烟味扑面而来。
一个人?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瓦刀脸对排长说:“你看派谁呀?”这排长很是为难,吱吱唔唔也不好安排。自己去吧,不成;让谁去也不合适,可也不敢顶撞连长。瓦刀脸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记死仇,我就是因点事戏弄过他而结了仇。
瓦刀脸眨么着绿豆大小的眼睛,在我们人群中乱“邪摸”(乱看)。我一看,赶紧往别人后面褪,能躲先躲,万一不是找我呢!可瓦刀脸的眼神儿能拐弯儿,追着我就过来了,真是在劫难逃呀!
他嘴里叼着“烟炮”,从鼻子眼儿里哼出声来:“我看,就让小胡去吧,我看这小子行,胆儿挺大。别的也干不了,送送饭还行。”完喽,完喽!俺的心呐,唰一下的拔凉拔凉的.......“什么话!什么叫别的也干不了?”,俺心里暗暗叨唠着......
那瓦刀脸的权威可不得了,我们知青的命运全攥在他手心儿里。他让你当个干干净净的文书还是当个臭苦力的农工,全在他一句话。因此,他自我感觉在知青中获得了帝王般的地位。
我战战兢兢的对他说:“有狼,可怎么办呢?”他白眼儿一翻说:“有狼怕啥?那狼的腿就是麻秆儿,拿扁担一打就断;要是扒你肩膀可别回头,往前跑就行.......”和着他聊起打狼来了,楞把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的典,说成了狼腿跟麻秆儿一样不禁打。
至于我的安危,他可能是想不起来了。他忽然又觉得有点跑题,接着说:“那黄继光炸碉堡,得有点儿勇敢精神,你们革命知青,也是一样。”我也没心思和他弄清黄继光炸碉堡的事,只想再争取一下能否两人一起去。
我想瓦刀脸就是为了省劳力,所以找个弱劳力的女生去也行,好歹有个伴。没多想,我就说:“连长,给我配个女生也行。”好家伙!瓦刀脸的小绿豆眼儿一下瞪的有蚕豆那么大........
“连我——连长还没配个女生呢!你就想配?你是想等狼来了,你把她喂狼,你好往家跑呀!别费话了,就这么定啦!”瓦刀脸说话的气儿是越来越大,他是不把我喂了狼,不甘心呢!而且,周边还有一片谄媚的笑声。
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俺忍气吞声吧,不言声了。这回俺可知道“阶级报复”的含义了,这是一个无产阶级农村领导对一个资产阶级城市知青的报复。大家也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我,有点送葬的气氛。我内心的悲凉感无以复加,没有人能帮我,还有幸灾乐祸的眼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