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雪 夜
入夜,一场鹅毛大雪降临津门大地,瞬间覆盖了社区的每个角落。窗外那条原本喧嚣且脏乱的街道突然变得少有的洁白与宁静。昏黄的路灯下,阵阵寒风卷起雪尘,撒向三三两两的路人。
傍在暖气旁,观望着外面纷乱飘落的雪花,激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便是多舛人生中,险些送掉性命的新疆风雪之夜……。
凭着在工作中认真负责吃苦耐劳使我赢得了组织的信任,于是外出公干的机会越来越多。然而,在外出过程中我所受的磨难自然就会更多。
四十多年前在那个此生永难忘却的年代里,天山脚下交通不畅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从农场到乌鲁木齐,百余公里路程行动起来却困难重重。
交通厅所属的长途客运公司,每周六由芳草湖农场向乌鲁木齐发一班交通车,中途要在呼图壁县的转运站住上一夜,司机为客栈拉些主顾,可从中捞些好处。用现在的话讲就叫吃些“回扣”。转天早晨太阳一竿子高再发车,午后才能抵达乌鲁木齐的碾子沟车站。全程120余公里,却要耽搁两天的时间。
最令人作呕的还是县城里那个肮脏不堪的驿站,宽大的通铺上,经年不洗的被褥中,窝藏着密密麻麻嗜血成性的寄生虫。夜晚因电压不足灯泡像一盏挂在头顶的油灯,蓬头垢面、无所事事的旅客,举着瓶子不住地往嘴里倒着白酒。随后,鞋也不脱扯过被子蒙头而睡。低矮的房间里,充斥着烟酒酸臭,还有隔着衣物散发出的让人窒息的人体异味。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令人彻夜难眠。若不是如此的无奈,恐怕连鬼都不愿光顾此地。
那是12月底一个风雪交加的周末。气温已降至零下二十几度。下午突然接到上级指令:因机车维修需尽快赶赴乌市采购农机配件,我即刻做好出发准备。戴上皮帽、口罩,穿上羊皮短大衣和大头鞋,背上挎包,经过两公里半的雪地奔跑,终于赶上了即将从农场启程的班车,上车时我已是汗流浃背。
那班车可不是眼下满街跑着的敞亮洁净、备有空调音响与电视的豪华大巴;它只是一辆原本用来运送土豆、白菜的嘎斯车,半截车厢被铁皮包裹起来,改装的车厢没有门,只将一块羊毛毡挂在空洞处,用以象征性遮挡车轮卷起的雪尘。
行驶中铁皮车篷发出爵士乐般的轰响,即或如此,它也是唯一能将人们送往外部世界的交通工具,因此“大篷车”成了当时人们对它的爱称。可是它与印度电影中的“大篷车”相比依旧相差甚远。
在那八面透风的车厢里,仅有的三名乘客,因没有坐椅人们拉扯着相互支撑地站立在车厢内,以防止在车辆在剧烈摇摆与跳跃中跌倒。
身体上仅有的一点热量不到三分钟便在颠簸中散尽,因汗水浸湿而紧贴着后背的内衣变得冰凉冰凉,刺激着所有的神经,肢体不由得打起了寒战。脚下的大头鞋尚若在室内会十分暖和;可此时,却像穿着木头板拖鞋站在雪地里,寒冷从脚底迅速地向上传递着。
三个人六只脚,跳踢踏舞般地踩踏着车底板,“咚、咚” 的响声连续不断,驾驶室内司乘人员对此早已木然。巨大声响丝毫也不会影响他们的说笑。
五十多公里的冰雪路程,大篷车摇摇晃晃,足足跑了近两个多小时,总算驶进了县城的中转站。天色已经黑透了,大雪依然还在下着。同车的两位旅友终于熬到终点,兴奋地跳下了车。
正当我为留宿在这可怕的“车马店”而踌躇不安时,突然听到司机对售票员说:“今夜干脆把车开回乌鲁木齐,回家过周末。”听罢此话,我好似被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即以公事紧急为由,向他们提出随车同行,并得到了应允。
我独自站在大篷车上,汽车拐弯抹角地驶上了“乌-伊”公路,并一路加速地向东驶去。
“乌-伊”公路,比起50公里那搓板似的“呼-芳”公路,显然平坦许多。也可能是司机归心似箭,风雪中车速也加快了许多。
由于气流的作用,车厢后吊着的毛毡像夹着的狗尾巴一样卷进了车厢,随之不断灌入的,除了风还有冰冷的雪片。我已被这风和雪逼到了无处退却的角落。
夜幕中气温急剧下降,我控制不住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更无法抑制下颌的颤抖,牙齿间相互碰撞,发出咔咔的响声。
终于,想到了取暖的办法:我用僵直颤抖的手指艰难地卷起一支莫合烟,将其点燃并用力大口地吸了起来,双手紧紧捧着烟头那萤火虫一样的火星,心中似乎真的燃起了篝火。不久烟头熄灭了,身体依然颤抖着。
从呼图壁通往乌鲁木齐的七十多公里路程,如果在夏天会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到达。此时的路却如此漫长、总也走不到头。七、八个小时前摄入的食物早已不知去向,肚子里咕咕不停地叫着,“饥寒交迫”的感受如此真切、如此强烈。
由于长时间的站立,腿部的寒冷与困顿让我不得不蹲了下来,并用大衣襟紧紧裹住快要冻僵的双膝。车后卷来的风雪对我没有丝毫的怜悯,依旧拼命地向车厢里装填着,好像要将我铸造成一具冰雪的雕塑。
蹲靠在车厢犄角处,我虚着眼,头脑中想着过去一位颇有见识的“土著人”说过的话:“任何因严寒而失去生命的人,他们的面容总是流露着微笑……。”我认真地分析着此说中的奥秘,仔细地体会着人在冻僵时的面部表情。猛然间,我发觉此时自己微闭的双眼,与因寒冷而欷嘘的嘴角,的确是一种含笑的模样。对这突然的发现,令我感到了一丝恐惧,迅速而刻意地调整着面部表情,好像如此便可以避免死神的降临。
依在犄角里,我渴求着温暖时刻的到来。膀胱内储存了许久的尿液,还保存在体内,一旦排出定会流失大量的体温。此刻,一点点温度对于我都是必须珍惜的。
汽车无休止的行驶,已消磨掉了我仅有的一丝希望。
我紧紧地蜷缩着的身体,带着口罩虽说可以减少体温的散发,但此刻鼻孔吸进去是寒气、呼出的气体依然冰冷,脸上的口罩早已经变成了硬硬的壳儿。这时真的很后悔不该搭车赶这段路。我曾几次想敲打驾驶舱顶,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那种无奈,用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话来解释,是再恰当不过了。
坚持着最后一点精气神,顽强的忍耐着。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大篷车在冰雪筑就的“轨道”里晃晃悠悠地总算开进了终点站。在较为清醒的意识中,知道自己终于活着到达了乌鲁木齐,我赢了。
车停了下来。车内穿着皮大衣的司机与售票员各自下车,“乒乓”地摔上车门,不知谁在说着:“先上值班室暖和暖和再说,待会儿可别忘了给车放水!”二位显然已忘记了车厢里的我。
我缓慢地松开包裹着躯体的大衣,欲起身下车。然而,肢体却根本不听到脑的指挥,身体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听着那两人“嘎吱、嘎吱”踏雪离去的响声,神经真的要绷断了。想叫喊,却张不开嘴,连声音也没有,顿时紧张与恐惧充斥了大脑,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滴落下来。
“哎呦,车上还有个人吧。”司机终于记起了我,两人急忙折返回来。真可谓命不该绝,见我已冻成这等模样,那二人爬上来,架着我的胳膊、抱着腿,慢慢地将我搬下了车,半扶半提着的拖着我在雪地上一点点地向前移动。
我佝偻着身体、弯曲着膝盖,试探着活动身体。半步半步地迈进。在他们的搀扶下,经过半个多小时缓慢地恢复,我终于站立了起来,腿也能像黑猩猩一样直立行走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一旦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那天如果继续前行十几公里,或者司机彻底忘却了车上的我,那末早在二十岁时我便去朝拜马克思了。
这可真是大难不死定有后福啊。
一个人的生命在经历了数次的严重威胁后,生命力将会变得更加顽强。
在充满苦难与艰险的环境中,人生经过长期甚至痛苦的磨练后,意志也会随之变得越发地坚强起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但愿雪后能迎来一个并不算冷的艳阳天。
仁 人 2008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