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分前后院,前院南房一明两暗,公务员小王住东侧一间,那时勤务员就叫公务员,我俩住在西侧一间小屋。记得一年隆冬,我和哥差点惹出一桩大乱子。天黑的早,我们也睡不着,就想出了个自娱自乐的节目。先是裹上被子演戏,一会儿你演赵云,一会儿我演张飞,一会儿又是关羽和刘备,在床上晃来晃去,依依呀呀,好不得意。后来不演戏了,哥又出新招了。我现在想不起来玩的是什么了,只记得是他点火把墙上贴的旧报纸点着了,火光顿起,我一时不知所措,哥却飞身跳下床,端起地上的尿盆,泼向火焰,接着我俩短衣短裤,光着脚,不顾严寒,冲到外面院墙西侧的水龙头接水救火。一通蛮乱,火灭了。东屋的小王和后院的家人,一点儿没惊动。没电视的年代,更有乐儿。
说来也是事出有因。我俩小时候特别爱看戏,当然是受父亲的影响,在福州就跟父亲一起看过戏,到北京,甚至上学后,一直爱看戏。和哥看戏的印象还残存几个片断。
小学暑假的某一天,我们逛前门外大栅栏,路过庆乐戏院,看过半场《闹天宫》。那时不知道庆乐是百年老园子,也不知道门口的水牌上大字标明的是不是角儿,全是被门口的伙计吆呼声吸住,继而受其煽惑进去的,日场戏,流水锣鼓,循环戏码,随时能进去看戏,里头演到哪儿就从哪儿往下看,不想看了随时走人,门票不贵,五分,场内计时收费,十几分钟再交五分,所以我们只看了半场。
中直礼堂离我家不远,父亲机关发票,我和哥常去看电影,京戏就看过一出《三打祝家庄》。那次看戏的记忆就剩下两个细节,一个是记住了李宗义的嗓子,一个是我俩花三毛钱买了一只小烧鸡,那场戏真是有滋有味。
我俩也看过名角儿的戏,李少春的猴儿戏。后来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露天剧场,看董文华演孙悟空,就看不惯了,和李少春相比,董太瘦小,往台上一站,那么一点儿个儿,哥却说:“这才是真猴儿呢,你看动物园那些个猴儿不就是这么大小吗?”
哥上育才小学时,嘴里常哼几句京戏,记得很清楚,总是那么几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及至多年后听收音机才知道这都是谭富英、马连良唱红天下的名段。
上初中后,有一年放暑假,和哥一起回老家,住在三姨家,表姐夫家在洪洞县城边上,特邀我们去住了两天,其间在县城剧场看了一回道情,地方戏,听不大懂,高腔热调,锣鼓渲染的壮怀激烈的情绪,满场缭绕的烟雾腾腾,让我感到一股浓厚的乡土气。很多年以后,想起那晚的戏,我常问自己:莫非这就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脉所在吗?
小人书也是我们童年一刻都离不开的宝贝。小人书传播的知识和文化基因,就其驳杂、广泛和审美趣味来说,是至今没有哪一样现代传媒能及得上的。哥引领我看书的走向。住校一周只见他一次,每次他都带回一两本新书,就这样攒齐了一套六十本的《三国演义》和二十本的《水浒》。他为此很是执著,有一次,我俩在西四书店看到一本新出的《姜维避祸》,就缺一分钱,他不理会我的劝阻,硬是步行三站地回家要了一分钱,再回来把书买下。
一开始,我们只看内容,后来哥就留意绘画的风格了。拿起一本书,他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哪个画家画的。久而久之,我们一看画就能说出画家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们还记得这些画家的名字和他们作品。画《三国》的有徐正平、赵宏本、严绍唐、李铁生、刘锡永、汪玉山等,画《水浒》的有卜孝怀、陈缘督、墨浪、任率英、徐燕荪等,画《西游记》的有刘继卣、董天野、钱笑呆、刘旦宅等,画《聊斋》的有胡若佛、张令涛等,画现代画的有华三川、颜梅华、贺友直、董辰生、李天心、韩和平、罗盘、罗兴等。看画猜人名 ,也乐!
渐渐地,哥也迷上了画画,照着小人书画,他推崇徐正平、卜孝怀,画风也追的很近。后来他自编自画了一本小人书《瓦盔告状》,很见功底。他是听了父亲讲的京剧《乌盆记》来了灵感,自己设计了画面和文字。老家话管敞口的陶器叫“盔”,例如和面的“盔子”。
他特别崇拜刘继卣,不知怎么打听到画家的住处,发誓要拜他为师,非拉上我一起去不可。刘家住在西四,胜利电影院斜对过,路南朝北的一处平房。他上前叫门,开门的是刘太太,说画家没跟家里,外出了。我俩太失望了,刘太太倒礼貌客气,不因为是俩小屁孩就怠慢我们,把我俩让到屋里,后来是怎样的经过,忘了,只记住沙发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刘继卣用铅笔画的裸体女人。
阅读小人书的兴趣越来越广,除了古典名著,还买了不少现代和外国作品,例如《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王孝和》、《青年近卫军》、《一颗铜纽扣》,等等。没几年,我们就攒了一箱子小人书。有一年暑假,哥突然心血来潮,把它们低价卖给院里的小朋友们了,低则几分,多则一毛,很快卖光,只留了一套《三国》和一套《水浒》,他还有理,说是留就留精品。红花虽好也要绿叶扶衬,可惜了我那些朝朝暮暮相伴的好书啊!
一放寒暑假,哥就会制定出严格的假期计划和每一天的作息时间,放假的第一天他就身体力行,还督促我也跟他一起执行。记得一年寒假,他定了计划要苦练乒乓球。一开始坚持得挺好,实在是因为我爱睡懒觉,不愿意出热被窝,一个星期后,计划就泡了汤。以后,他精心制定的种种计划,都因为我的懒惰半途而废。有时,我想如果小时候能跟哥一道一年年坚持下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敢于坚持,坚忍不拔的人。
整个中学时代,在官园西廊下21号,我和哥住一间屋,他比我高一年级(因为从乡下来,他晚上一年学),常常和一两个同学在一旁复习功课,背诵课文里的诗文赋记,我往往在他们的诵读声里沉沉入梦。第二年,我不用刻意努力,那些诗词和古文,什么《琵琶行》啊,《蜀道难》啊,《岳阳楼记》啊,都能熟练背诵,老师同学吃惊,说我过目不忘。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全是哥的功劳。
1965年,哥考上外语学院,妹妹考上女附中,父母欣慰有加,全院子的人都羡慕我家。那个暑假在火热和兴奋中悄然流过。八月底,哥报到上学,搬到学校住了。九月,秋风初起,放学回来,这才觉得屋里空荡,心绪茫然,像丢了什么。我当时不知道,这感觉就叫惆怅。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2011年6月16日于京西翠微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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