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呼市的阿宁

阿宁在大院里从小就是一个极特殊的孩子，淘气出了名。大家虽然很少听说他跟谁打架，但是他干出的事，是那些爱打架的孩子也没有胆量去干的事。

阿宁能拿大顶。他头朝下，两手支地，倒竖起身体，想立多长时间就立多长时间。

刘部长家的老三小元跟他打赌，说他如果敢在锅炉房的大烟囱上倒立一分钟，就把自己养的八只青紫蓝兔全给了阿宁。

阿宁二话没说，跟小元拉勾立誓后，就攀踏着铁梯，爬上了三十米高的烟囱顶。

小元和一帮孩子围在烟囱根下，拿着马蹄表，集体仰头高喊一声：“开---始！”

阿宁在烟囱顶上稳稳地倒立起来。

但是，阿宁提前没有料到的高空的风速和强度比地面要大多少倍！他立起来没一会儿，就被一股强风吹进了烟囱眼。

地面上的孩子们慌了，大喊：“救人哪！”

这时，正好有几个警卫营的战士路过那里。他们飞跑过来，一个战士举起块大石头，砸脱了烟囱根下那个掏灰铁门上的锁，然后，两个战士钻进了烟囱内，七手八脚从厚厚的灰堆里扒出一个小黑人。外面的战士接住小铁门里递出的阿宁后，背在身上就往大院门诊部跑。

阿宁奇迹般地没有死。不仅没死，他身上的所有零件完好，只是四肢有一些擦伤而已。

他跟医生说，他掉进进烟囱眼后，第一个反映，就是要学曾被他们从楼上扔下来的猫那样：尽量伸开四肢，把身体扩展成一块布，争取轻轻飘下来。“谁见有过被摔死的猫？”他说，“从烟筒眼里降落时，越往下速度就越慢，我好象被空气托起来一样。”他补充说，其实最可怕的是落进灰堆以后，细如面粉的灰末差点把他呛死。

这次事件后，阿宁便成了大院孩子眼里的一个极为特殊的精灵古怪分子。

事后，尽管阿宁在烟囱上的倒立时间不够一分钟，但小元的爸爸还是厉声命令儿子，把八只兔子全都送给了阿宁。

一九六六年，阿宁正好念到小学六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阿宁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孩子，他问爸爸：“人能活一万岁吗？”

“不能！”爸爸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他正忙着拿筷子往嘴里扒饭。

“那为什么我们要喊毛主席万岁？”阿宁问道。

“扑！”阿宁爸爸把饭喷到了地上，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位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英雄定了定神，喝了一口茶，对儿子说：“喊毛主席万岁，是人民热爱毛主席的一种表示。大家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也是热爱他老人家的一种表示。”

“那毛主席明明活不了一万岁，大家那样喊，不是在胡喊吗？”阿宁还是想不通。

“啪！”一记耳光落到了阿宁脸上。

阿宁爸爸打完了孩子，又大声警告说： “大家都这样喊，你也必须跟着喊，不喊不行！以后不许再问这种问题，跟谁都不许问！”

没过多长时间，毛主席就开始在北京接见红卫兵了，就此，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

阿宁找小元商量他俩坐火车到北京见毛主席的事。小元很为难，说：“只有中学生才能当上红卫兵，咱俩是小学生，不是红卫兵呀。”

是否具备红卫兵身份的问题，对阿宁这种孩子来讲，解决起来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随便溜达进了附近一个中学里，在校园里只呆了一上午，就在人家的红卫兵总部偷出了两个红卫兵袖章，和一叠盖好章的介绍信。

随后，他又溜进自己念书的小学校，打碎玻璃，钻进少先队大队部的库房，从演出服装箱里偷出了两件蒙古袍。

阿宁是蒙族，上学学的是双语：蒙语和汉语。可是，他的蒙语学得一塌糊涂，根本写不出一句象样的蒙文来。小元是汉族，上的是汉语小学，学习比阿宁好，也念六年级。

“咱俩到北京，就穿上这两件蒙古袍，再戴上红卫兵袖章，假装不太会说汉话。”阿宁对小元说。

“为什么要装成这样？”小元不解地问。

“你呀，脑子就是不好使，”阿宁解释说，“你看，咱俩这中学红卫兵不是冒充的吗？人家要问咱俩哪个学校的？再问起中学学过的课程，咱俩不就露馅了嘛。咱们装成汉话不好的样子，谁还问那么多中学的事情？”

小元这才恍然大悟，连说这个主意好。

后来，他俩分别偷出了家里的钱。当然，离家时也给家长留了纸条，说要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希望爸爸妈妈理解他们的革命行动。

到了火车站，他俩戴上红卫兵袖章，混在到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堆里，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到了北京，一切都比他们想象的顺利。出了车站，广场上就有红卫兵接待站，他们被安排在北京市民家里。

北京那家人，看见来了这么两位说着半生不熟汉话的蒙古族红卫兵，都觉得特别新鲜，问他俩每天是不是骑着马上学？阿宁指指小元说：“他的，骑马的上学。”他拍拍自己，说，“我的，骑我家骆驼的上学。”

据红卫兵接待站的解放军讲，再过几天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了，希望住在居民家的外地红卫兵，每天到接待站听一次消息，别错过了毛主席的接见。

接待阿宁和小元的那家老大妈问他俩：“来北京最想到哪里瞧瞧？”

小元说：“天安门。”

“那你呢？”老大妈问阿宁。

“王府井。”阿宁说。

老大妈高兴地说：“咱们家离王府井特近。看，出了咱们这条胡同，就是长安街。上了长安街你们就奔西走，然后朝北一拐弯儿就到了。”

阿宁眨眨眼，问大妈说：“啥叫拐弯儿？”

小元差点儿背过气去，心说，你阿宁真他妈装得像！

两个小东西穿着蒙古袍，逛完了王府井，接着又去逛天安门广场。当他俩逛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底下时，一件使小元感到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一群外地红卫兵看到他们穿着蒙古袍，立刻团团围住了他俩，纷纷掏出毛主席语录或是笔记本，要求他俩在上面用蒙文写“毛主席万岁”，或写“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口号，还有的要求写“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小元连忙摆手，拍拍自己又指着阿宁说：“我的，上学很晚，蒙文的，写得不好。他写得好，你们让他写吧！”

阿宁本来就是个人来疯，高兴地往地上盘腿一坐，接过这帮红卫兵递过来的钢笔，语录本和笔记本，人家叫写啥就写啥。写完一个，人家问：“给我写的是什么？”“毛主席万岁！”“我的是什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围在阿宁身边的红卫兵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阿宁就忙得大汗淋淋了。小元钻出了人群，见两个红卫兵拿着阿宁写好蒙文字的毛主席语录，互相对着看。

甲问乙说：“他给你写的是什么？”乙说：“他说是‘毛主席万岁’。”甲说：“给我写的也是‘毛主席万岁’，怎么跟给你写的不一样呢？”

小元心想，坏了，从来就没听阿宁说过，他会写蒙文。如果真的不会写，给人家乱写，露了馅儿可不是小事。

小元又钻进人群，提留起阿宁的胳膊，说：“该回家了，大妈等着咱们吃饭呢！”说完，把舍不得离开原地的阿宁拖出了人群。

两人离开那群人后，在回家路上，小元问阿宁：“你真的会写那些蒙文？”

阿宁挤挤眼睛说：“我一句也不会写。”

“那你给他们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元长大后说：“我从没见过阿宁这一生，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对他做错的任何事情，有过任何忏悔！”

毛主席那次接见红卫兵是坐的是吉普车。阿宁和小元的位置本来很好，可是，当毛主席的车路过他俩时，老人家却把身体转向了路那边的红卫兵，并向他们招手，他俩只看到了毛主席的背影。

接见结束后，阿宁安顿小元说：“打死咱俩，回去也别说咱们只见到了毛主席的背影！”

回到内蒙，阿宁成了他们小学校唯一见过毛主席的人。全校师生召开了大会，请阿宁在主席台上介绍见到毛主席的详细过程。

阿宁说，当毛主席的车路过他站的那个位置时，恰恰朝他们这边转过身来，并笑呵呵地朝大家招手致意。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全校师生齐呼：“毛主席万岁！”，好多人还激动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大家似乎都通过阿宁的眼睛，看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那慈祥的笑容。

三十九岁那年，我下决心学会英文。于是，在北外报了个英文基础班。我算了算，基础班、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各上三个月，依次念完要一年的时间。但我还是豁出去了，这一年什么也没干，全学英文了。

一年后，我总算能结结巴巴和外国人勉强对话了。为了巩固学过的英文，我在建外老外们集中居住的公寓区，交了一帮形形色色的外国朋友。后来通过这些朋友，又给他们办起了书法班。

由于能用英文进行简单的表达，我的书法班很快就有了名气。

我的学生有外国大使夫人，有外国使馆的文化官员，还有许多外国记者。总之，男男女女，黑白棕黄，非常热闹。

学生里跟我最要好的人是个英国犹太人，叫帕思特瑞，他是泰晤士报派驻北京的记者。

我的书法班办了有半年时间的时候，有一天，帕思特瑞对我说：“老师，你对内蒙古那么熟悉，能不能给我们当个导游，去那里玩几天？”

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帕思特瑞很快就给我报来了名单，三男三女，每人给我五百美金。而他们的吃住行，自己去分担。

我给呼和浩特的阿宁打通了电话。请他安排一下我们到内蒙后的旅游路线和行程。阿宁说：“哥，事情我全包了，保你和洋鬼子们满意！”

火车到呼市车站时，天刚蒙蒙亮。阿宁穿了一身骑士装，戴着骑士帽在出站口迎接我们。我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行头？”他把手向车站广场一指，说：“哥，你看，我用这架势来迎接你们，满意不？”

我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赫！车站广场整整齐齐立着七匹高头大马，全缰全鞍，威风凛凛。每匹马前都立着一位牵马骑士。

阿宁说：“哥，你让客人把行李放在我们的车里，然后，全骑马去昭君饭店。”

我把阿宁的话给老外们翻译了一遍，他们立即欢呼起来，一个个兴奋地像小孩。

我锤了阿宁一拳：“哥们儿，真他妈给爷长脸！”

阿宁说：“我哥是谁呀？也就我哥的队伍能享受如此待遇呗。”

在呼市逗留的两天，阿宁除领我们参观了必去看的景点，还带我们去赛马场骑了马，到射击场打了枪，使客人的情绪一次比一次高涨。

每顿饭，阿宁都在不断地搞笑，时不时还请来蒙古歌手和马头琴手助兴，把客人们听得如醉如痴，灌得东倒西歪。

第三天一大早，阿宁开面包车拉着我们一行七人，外加两个当地的美女，驶往了武川县的昭和草原。按计划，我们要在昭和的蒙古包里住上一夜。

阿宁开车驶在盘山公路上，我们几个中国人一曲一曲地唱着草原歌曲，老外们也一曲一曲地唱着他们家乡的歌曲，大家的兴致好极了。

不唱歌的时候，我就用英文给帕思特瑞他们讲阿宁小时侯掉进大烟囱，和大串联他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的那些笑话。老外们笑完了，都伸出大拇指夸阿宁是好样的，跟小时侯没什么区别。

当车驶在山上转弯最多的路段上时，阿宁表情开始严肃起来，他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我说：“现在到了十八盘，这段路是鬼门关，我得小心开了。”我明白，能让阿宁在乎起来的事不多，我也开始集中注意力，观察起路面的情况了。

当车过了最高的山顶，向山下冲驶时，急弯越来越多。忽然，在我们车前出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乡。自行车的后架上呈品字型捆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阿宁按了两声喇叭，提醒骑车的老乡给我们让路。可是这位老乡就是不肯让路，仍然我行我素地骑在道路中间。

阿宁对我说：“哥，我们得小心，这里出刁民，他们常常故意摔倒，讹司机们的钱。”

阿宁放慢车速，紧紧跟在自行车后面，又按了两声喇叭，并把车头向左摆开，打算超车。就在这时，那个老乡忽然一歪车把，人、车、麻袋全倒在了地上。

阿宁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住，车里的人身体都往前一扑，女人们惊叫起来。阿宁低声对我说：“哥，你把老外稳住，不要让任何人下车，我出去收拾那个王八蛋！”

我用英文对惊慌的老外们说：“大家别紧张，我们没有撞人。你们谁也不要离开座位，我和阿宁下车看看再说。”

阿宁我俩同时打开车门，跳下了车，走到躺在地上的老乡身边。

那个老乡紧紧地闭着眼睛，可身上却一点伤没有。阿宁用手摇了摇老乡的肩膀，问道：“老乡，睁睁眼，告诉我们摔哪儿了？”

老乡就是不肯睁眼。阿宁蹲下身去，把手伸在老乡鼻子底下试了试，抬起头冲我挤挤眼睛，忽然大声对我说道：“这小子没气啦，你快叫弟兄们下车，把车上的铁锹拿过来，趁周围没人，咱们挖个坑把狗日的埋了！”

阿宁的话音刚落，那个老乡腾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撒腿就窜向路边，然后纵身跳下路基，顺着山沟下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掉了。

我和阿宁哈哈大笑。

笑够了，我俩挪开了躺在地上的自行车和麻袋，接着上了车，然后，阿宁就把车开动了。

帕思特瑞一脸不解地问道：“那个人没有受伤吗？他为什么要跑掉？”

我把刚才的经过给大家讲了一遍。帕思特瑞仍然一脸疑惑地问我：“假如我们真的把人给撞伤了，你们真的会把人埋掉吗？”

“帕思特瑞，”我严肃地对他说，“因为根本没有发生你说的那个假如，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我们是否埋人这件事！”

这以后，帕思特瑞再没问出什么蠢话来。

在昭河草原上，我们愉快地度过了一天一夜，没有人玩得不尽兴。

第二天，我们中午在返回呼市路过武川县城时，决定吃一顿地道的当地莜面。

路上，我跟帕思特瑞他们介绍说，唐朝皇帝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就是武川人，他娶了匈奴女人，生下了李世民。后来，李世民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但实际上，他是个汉人和匈奴人的混血儿。

帕思特瑞说，匈奴人很厉害，那么强大的罗马帝国都被他们给灭掉了。怪不得李世民那么厉害，原来这位中国皇帝的身上，竟有匈奴人的基因呢。

到了武川县城，阿宁把车停在一家人的院子里。他说，这户人家做的莜面全县第一，他以前吃过。

这家人见来了买卖，把我们全迎进屋里，沏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帕思特瑞他们从没有吃过莜面，都饶有兴致地围着这家人，看怎么搓莜面，做饫饫。

莜面上了蒸笼后，老板娘开始做配菜和配汤。阿宁对老板娘说：“多给炒些热辣子，配上莜面吃才香。”那个老板娘连连点头答应。

干辣椒一进炒锅，辛辣的气味立刻窜进了屋里所有人的鼻腔，老外们一个个大声咳嗽起来，被呛得全都跑出了屋外。

我由于忍得住辣，又喜欢闻炒干辣椒时那股特殊的香味，就留在屋里没动窝。

等屋里的老外们都跑光了，我看见那个一直蹲在炕角抽着长烟袋，不吭一声却一直在仔细观察老外的那个老爷爷，把玉烟嘴从嘴里了拿出来，自言自语地说道：“闹了半天，外国人也会咳嗽了啊！”

我*，崩溃！

这回，轮我跑出了屋外。但，不是呛出去的，而是笑出去的。

内蒙的旅游顺利结束了。我们在机场和阿宁分了手。那三个洋妞轮番把阿宁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阿宁最后一个跟我握手道别，他低声对我说：“哥，抱洋妞真舒服。下回到北京，别忘了给我介绍一个。”

我说：“那你就好好学英文吧。”

(注：这是真人真事，只是我把事情写出来，人名给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