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伟大号召,中国一千多万中学生,全部中断学业,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
我是第一批报名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被学校分配在休宁县流口区汪村公社连坑生产队———皖赣交界的深山老林。
那年我十七岁。
我和张青云、郑静文组成一个组,张青云是男生,他们都年长我几岁。后来才知道,当时也可以向学校要求投亲靠友,在城郊、或邻近的乡村插队。没有提出要求的,都由学校统一分配,所以我们都分在比较偏远的山村。
六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屯溪市体育场召开了隆重的欢送会,也是动员会。因为从这天起,本市的中学生将陆续从这儿出发,奔赴各乡村,插队落户。
那天锣鼓喧天、炮竹声震耳欲聋。家长们的叮嘱声、朋友们的告别声、领队的口号声,气氛十分热列。有些家长和同学离别时哭得很伤心,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一丝伤感,我觉得这是件伟大的事业,是在相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炼一颗红心。就像战争年代,一批批热血青年奔赴延安,寻求革命真理那样豪情满怀。除此,还有些许欣喜:因为从今天起,我独立了,再不受家长管束了……
一辆辆敞篷卡车一条龙似的停放在体育场西侧,车前插着红色的标志旗,两侧横幅上贴着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语录。我们挨个上车,自然形成方阵,汽车在市区缓缓慢行,我们唱着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革命歌曲,不时有领队的带头喊口号:“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扎根农村炼一颗红心……”同学们一路向两旁送行的亲人挥手告别。看着攒动的人群,感觉他们是在为出征的壮士送行,我憧憬着将如何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股英雄豪情油然在内心升腾。
离开市区后车速渐渐加快,过了休宁县、进入祁门境内,山路崎岖开始颠簸,同学们唱歌的热情也随之减弱,队列散了,有的观赏着山两旁的风景、有的坐在背包上聊天、有的靠在护栏板上沉思……这时我开始晕车了,心里一阵阵恶心,趴在护栏一侧呕吐,连黄色胃液都吐出来了,苦不堪言,先前那股革命激情荡然无存。
一百多里山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流口区,区里早已有各公社的负责人在那儿等着,还有敲锣打鼓欢迎我们的人群。我晕呼呼地下了车,强打精神和大家一起等待我们的去向。在流口区吃过饭,区里将我们分配到各公社。属于哪个公社的,就由哪个公社的书记领走,部分同学在这里分手了。
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又颠簸了一个小时才到达汪村。汪村欢迎的场面比流口热闹多了,锣鼓喧天,村民们挥舞着彩旗,还有举着国旗的,排列在公路两旁,像迎接外宾一样。我们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各生产队的队长都来了,属于哪个队的,点名后就站到自己队长后面。
这儿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窄窄的田间小路。队长告诉我们,这儿离连坑生产队还有二十多里山路,步行进去,途中还要翻一座高山。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这么重的行李,还要爬山,晕车后四肢无力,打不起精神,午饭没敢再吃东西,怕还要呕吐。就这样能坚持下来吗?我忐忑不安。
幸好,队长带了两个村民,大宗行李由他们挑着,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我和静文肩上横挎着黄军包,张青云背着一个轻便的帆布袋,走过田间小路,又拐进一条蜿蜒的山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放眼远眺,群山环抱,高峰耸立。走过道道山弯,就来到了通往连坑最高的大山脚下。
我抬头仰望,看不到峰顶,山中间的路是人工开出来的,直到峰顶铺上了石阶,石阶大约有六十公分宽,我问队长石阶到顶有多少踏,他说上山有五百多踏,下山两百多踏。山上大多是杉树、松树,臂膀粗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参天古树,山两边有很多叫不出名的灌木,一簇簇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错落有致地点缀在高大的乔木之间,宛如进入原始森林。两个村民挑着我们三人的行李,一步一步沉稳有节奏地上,我们甩手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我走一路歇一会,步子越来越沉,实在上不动了,就地坐在石阶上,再也不想站起来,远远落在村民们后面。郑静文几次返回来等我,给我鼓劲:“快到山顶了,再坚持一下。”说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一路牵着我往山顶攀。其实,我也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千万不能刚到,就给贫下中农留下怕苦怕累的坏印象,一定要挺住,挺住!
终于,一抹抹霞光从树缝中射进来,林间顿时变得亮堂了,“山顶到了,山顶到了,”前面的人高兴地大声叫着,我总算也爬上了峰顶。我回头向山底望去,惊讶自己居然坚持下来了,正如《沙家浜》里郭建光的一句台词说的:“胜利,往往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山顶上有个凉亭,还有几个长长的石凳,这是专为村民往来歇脚而建的。站在峰顶,向下俯视,田畈只有桌面大,高高低低、形状不一排列在两山之间,对面山脚下有一条细长的溪流,像一条银色的白线,沿着山脚向东流去。峰峦连绵起伏,放眼望去,朦胧的群峰和白云交织在一起,云中有峰,峰间有云;下山的石阶宛如一条淡黄色飘带,顺着山势弯弯曲曲向谷底延伸,山泉涓涓流淌,真是一幅绝佳的天然山水画!
下坡时我小心翼翼向右紧贴着山体,左边是陡峭的悬崖,山下荆棘丛生,我不敢往下看。在凉亭休息后,体力恢复了些,下山快多了。到了山底,又上了一段迂回曲折的山路,眼前的图景,正如陆游诗中所描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山路弯弯,群山相连,一直连到我们的“家”———连坑生产队。
村里有二十来户人家,房子都是木质结构的,参差不齐依山而建,屋后靠山,开门见山 。一条小溪从村前穿过,茂密的植被紧紧把村子围在其中,真是一片绿的世界!
村上男女老少都赶出来迎我们,孩子们紧跟在我们身后,一直把我们送到住所。住所原来是个祠堂,有七八十平米,后来用作会堂和队部,开会、年终决分都到这儿集中。西头有两间厢房,现又在东头用杉木隔了两间,还在房子东侧为我们搭建了厨房,添置了锅碗瓢盆、锄头砍刀等劳动工具。
我和郑静文住东头,张青云住西头,房间大约有六七个平米。每个房间摆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一个方板凳,看样子都是近期才赶制的,木工活很粗糙,床板、桌凳表面还有没刨光的木屑。
放下背包,开始整理房间。队长一再让大家散去,可一些孩子们任然趴在我们的窗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带来的搪瓷脸盆、茶缸、手电筒和其他日用品。不觉,天渐渐暗下来,队长叫我们先去吃饭。
这里是经济作物区,主要收入靠木材和茶叶,村里仅有十几亩田,粮食不能自给,国家还要供应部分返销粮,山上种的玉米也作为主食。当时规定知青粮食由国家供应,每月28斤。队长告诉我们,刚来暂不开伙,到村民家吃派饭,一家一天,今天就在他家吃,以后再从村头开始轮过来。
队长姓韩,四十出头,脸黑黑的,人很随和,是个壮实的山里人。他家离我们住地很近,房子四壁都是木板的,中堂上方挂着毛主席肖像,长横头中间摆放着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用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罩着,旁边放着红色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他把我们当贵客,拿出只有过年才吃得到的瓜子、花生、炒玉米粒招待我们。
山里人除了过年杀猪吃得到新鲜肉,平时招待客人就用腌腊肉,炒菜用腌猪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城里人很多物品都要凭票供应,乡里人除了食盐、生产工具、日用工业品,要翻山到二十里外的汪村去买,其他的生活所需,只能靠山吃山,自产自消。
饭是用木蒸笼蒸的,蒸笼像一个没有底的水桶,中间有一块蒸格,上面铺上布。先把米在锅里煮开,然后舀进蒸子里,盖上木盖。因为参了一半碾碎的玉米粒,煮熟的饭是黄白两色的。肉拌上炒熟的米粉,像我们做的粉蒸肉,但没有我们做的那么讲究,是白色的,没有酱油、料酒、五香粉等作料。除了米粉肉,还有炒鸡蛋、梅干菜、干萝卜丝、腌辣椒,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早就饥肠辘辘了。
队长拿出自家酿的米酒,让大儿子和他一块陪我们吃,孩子们都在一边没上桌。饭间,我们不时叫韩嫂也上来吃,韩队长笑着说:“女人是烧火的,哪能上桌吃呢?”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是城里人,是中学生,是毛主席让你们来的,和她们不一样。”韩嫂把菜上齐了就一直在灶间候着,直到我们离开,也没见她端碗吃饭。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望着油灯黄色的火苗,白天的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早上还在喧嚣的城里,晚上就待在这个近乎原始的深山老林,一天之间,恍如隔世。我为自己庆幸:今天这道关我居然挺过来了!
今天是过去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个关等着我去挺呢?挺得过去吗?累了,困了,明天的事还是明天再想吧,我吹灭了油灯,一头钻进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