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达室的郝大爷，五十多岁，他很客气地问她们找谁？
邓丽胆怯地小声说道：“我们找我爸爸妈妈。”
大爷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邓明凯、赵雪涵。”
大爷耐心地劝说邓丽不要去，他说现在的造反派可厉害啦！你一去，没准还会给爸爸妈妈找麻烦了。妹妹听了，依然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她不耐烦地哭着闹着，一定要去寻找妈妈。
郝大爷一看，这孩子哭得也怪可怜的,叫人看着好辛酸！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叹着气，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头小声的告诉邓丽，“你们去六楼试试看，但千万一定要多加小心呀！”
邓丽领着妹妹，悄悄地上了电梯，很快电梯就到了六楼。电梯门一开，就看到两个身穿绿军装、胳臂上带着红袖标的大汉，腰里系着武装带，站在大厅里正在抽烟。他们一看到两个小女孩从电梯里出来了，立刻狐假虎威的就过来了。
“哎!你们两个小孩儿来干什么！”
“我找我爸爸和我妈。”邓丽胆怯的说。
“你爸你妈叫什么名字？”
“我爸叫邓明凯，我妈叫赵雪涵。”邓丽抬起头，望着两个气势汹汹的人，一脸的恐怖，她心中不免有点儿害怕。
“嘿！我说你们俩个胆子还真不小！”其中的一个人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拿着烟，指着邓丽说“你们不知道你们爹妈都是黑帮、都是反革命吗？还敢来这里看他们，狗崽子！给我赶快滚！”那个大汉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推着邓丽。
“叔叔，就让我们看一眼行吗？”邓丽鼓起勇气说。
“不行！你们别做梦了！他们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永远都别想再见到他们了。赶快给我滚吧！”
邓娜被两个大汉狰狞的面目给吓得大哭了起来。她的小手紧紧地抱住了姐姐的大腿，神态乖戾，胆怯地把头扭到了姐姐的身后。
邓丽赶紧抱起惊恐中的妹妹，一边哄着、一边慢慢地走到了电梯旁，随手按了一下门边的开关。
这时，就见那个凶神恶煞似的大汉，又走了过来，猛地推了邓丽一把，“你们还想坐电梯！想得可美，给我从楼道滚下去！小狗崽子！”
邓丽胆怯的抱着妹妹，赶紧从楼梯慢慢地走了下去。在楼梯的拐弯处，她看着那两个大汉，还站在楼梯上冲着她哈哈大笑。邓丽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他们投去了凶狠的目光。她只觉得他们一定不是好人，一股厌恶感觉立刻涌上了邓丽的心头，她冲着他们“呸！”的吐了一口口水。
邓丽生来，还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她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本能的反应。
那两个人在上面见此情景，先是一愣，其中的一个，故意使劲的跺着双脚，似乎要从楼上冲下来。邓丽看到他们两个大人，欺负她们两个小孩，真觉得恶心！她又狠狠地朝着他们吐了一口，“呸……！”。
“嘿！这个小狗崽子，还真够胆儿大的。”他们嘴里骂着脏话，还嘻嘻哈哈的笑着。
邓丽领着妹妹下了楼，传达室的那位大爷和蔼的问道：“小姑娘，见到你们的爸爸妈妈了吗？”
“没有。”邓丽摇了摇头委屈的说。
“唉！这帮人呐，这一阵子都不知道是怎么了？真跟疯了似地！唉……，小姑娘，以后可别来了，他们还打人呢！听见没？以后可千万别再来了！”大爷在邓丽的耳边小声地说着。
邓丽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她强忍着，怀着满腹的委屈，领着妹妹沮丧的回了家。
她和妹妹在恐惧、不知所措的孤独寂寞中，一天一天遭受着煎熬。
一天，邓丽和妹妹刚睡醒午觉，邓丽给妹妹讲起了童话故事。她的哥哥忽然从学校匆匆忙忙的回家来了。他严肃地对邓丽说，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外地串联了。随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肉陷儿和一把韭菜。他张罗着叫邓丽洗好了韭菜，哥哥动手把韭菜切了，把肉陷儿和好，两个人开始包起了饺子。
妹妹坐在旁边，双手搭在桌子上，下巴搭在手背上面，默默地在一旁观看着。
“小丽，你们平时都怎么吃饭？”
“我早晨去食堂买回来，中午去的时候，把晚饭也一块买回来，晚上我在炉子上一热，就行了。”
哥哥点了一下头，没说话，他好像是在沉思。
吃过晚饭，邓丽茫然地向哥哥问道：“你去外地串联要去多久？”
“我也很难说，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两年，没准。”
邓丽从柜子的抽屉里，给哥哥拿了一些全国粮票，然后问道：“你需要多少钱啊？”
“我身上有十几快，够了。一路上吃饭可以不用花钱。”
邓丽听后，有点儿着急了：“那怎麽能行啊？别说是一两年，就是三五个月，这点钱也不够啊！你等一会儿。”说完，她转身去了厨房。
原来，在文革一开始，邓明凯就感觉到这次运动充满了火药味！过去他养成了一个看报的习惯，只浏览大小标题，了解一下社会动态而已。可是近来，他看起报纸非常的仔细。有时候，一段报道，他会反复地看上几遍，还经常苦思冥想。
“老邓，近来你怎么对报纸情有独钟？”雪涵有一点儿不解。
“唉……报纸就是社会的寒暑表。我最近观察，报纸上充满了硝烟和火药味。我看这次运动来势汹汹，比五七年那场反右运动，可能会更激烈、波及面也可能更大！今后，咱们还是要多加点儿小心。以后在单位，说话一定要谨慎小心，我们要做好一切不测的思想准备。雪涵呀，这两天，你就抓紧时间去银行里多取一点钱回来，留在家里，以防备万一我们遭到不测。”
“你说这话怪吓人的！难道事态真会有那么严重吗？”
“你仔细看看，年初党报上说的……“如果中央出修正主义，地方要造反”。前一阵《纪要》里又宣称：建国以来，文艺界“被一条与毛泽东思想相对立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要“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彻底搞掉这条黑线”。
如今，话锋更加尖锐了，《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你再看看，五一六通知里面，‘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这一切迹象都说明什么，说明这场运动正在逐渐升级，愈演愈烈。中国很可能会学苏联那样，像斯大林所做的一样，进行一次大的清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们现在不能不多做一些，各个方面最坏的准备呀！”
老邓的一席话，立刻提醒了赵雪涵，她顿时恍然大悟！于是，她很快就从银行里陆续取出了三千多块钱。
赵雪涵随后也注意观察到了，这场政治运动的形式越来越紧。她也怕自己和老邓，没准哪一天会被人抓走。于是，她把银行存折和自己的金银首饰现金，全都放在了一个铁皮盒里，先是藏在了厕所的通风道里。
可是，没过几天，她看厕所的通风道里是平平的，总觉得那里有点儿不安全，很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她和老邓商量，能不能在厨房废弃的烟道里钉上一棵钉子，她好把钱和首饰放在一个包里，挂在钉子上，那样就更保险。
于是，邓丽的爸爸和妈妈来到厨房，仔细观察起这个烟道来。原来，这个烟道是过去烧蜂窝煤炉时，接烟囱用的。前几年，整个大院都改造成烧液化石油气了，所以，整栋楼的这个烟道，就都被废弃没有用了。
邓明凯琢磨了一会，一拍大腿，“有了！明天我就可以给你把这件事办好，放心吧。”
“你有什么好主意？”赵雪涵疑惑的问了一句。
老邓把他的想法向雪涵说了一遍，邓丽的妈妈满意的笑了。
邓丽的爸爸在美国学的就是结构建筑，本科加博士一共读了八年。虽然他自己没有亲自盖过一间屋子，可是不论对结构还是建筑来说，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这点小事，对他来说，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第二天中午一上班，老邓就去了部里的修缮队。修缮队的林队长，一看是老邓来了，热情的把他请进了办公室，关切的问：“邓总，您难得来我们这一趟，您有事儿吗？”
“我需要点沙子和水泥。你按四比一的比例，给我装半书包就行了，我家里面有点用。”老邓说完，随手把书包递了过去。
林队长一听，马上向他摆起手来：“邓总，您看您这见外了不是，您的事还用的着您亲自动手，我立刻跟您去，保证给您弄的又快又好。”
老邓一听，心里马上慌了！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赶紧把林队长拽到了跟前，小声的说：“老林，一点小事，我就不麻烦你了。你听我的吧，赶紧给我弄半书包沙子水泥，我拿走，我下午还有好多的事情呢。麻烦你，快点吧，可千万别多拿啊！拿多了用不了还浪费。”
老林用手挠着头皮，痴痴地看着老邓，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别人家里有点什么活，都是来这央求着我们的人去家里修理，谁还自己动手干呀！他很不情愿的提了着书包，莫名其妙地走去了仓库。一会儿，他提了着大半书包水泥、沙子回来了。
老邓又谢过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了十块钱，放到了老林手里。
老林一看这架势，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他赶紧把钱塞回到老邓的手里： “邓总，咱们部里头哪家修房子，都是我们修缮队该做的，从来就没收过钱呀！您这是怎么说的？”老林这下更糊涂了，他觉得邓总的书是念的太多了，太不了解基层的工作。
老邓还要把钱交给林队长，说是不能占公家的便宜，老林可是坚决不敢收。老邓一看这事儿，也不好跟他多做解释。于是，他便谢过了老林，匆匆提着书包走了。
晚上吃过晚饭，老邓先用一些报纸塞进了洞里，大约在距洞口五十公分的地方，又用拳头把报纸砸实成了。然后，他把拌和好的水泥倒了进去，又用炒菜的小铲子把水泥抹平了。
就这样，几天以后，这里成了赵雪涵的保险柜。她把现金，存折，首饰都放在了一个铁皮盒里，藏进了这个洞里。她把这个秘密，悄悄的告诉了邓丽，并一再叮嘱她说，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就连你哥哥和妹妹都不能告诉。邓丽看到妈妈严肃的神情，把妈妈的话记在了心里。
从此，这个小洞，就成了她和妈妈之间的小秘密。就是在造反派抄家时，他们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此时，邓斌正摸着妹妹的头，心里象是坠着铅似的。
“娜娜，你以后一定要听姐姐的话啊，乖乖的。”
妹妹天真地点着头，呆呆地望着哥哥说：“哥哥，你什麽时候回来呀？”
哥哥摇着头，语气沉重的说：“哎！哥哥也实在说不好啊！”
妹妹痴痴的望着哥哥：“你早点回来吧，哥哥，我好怕！”
哥哥把妹妹抱在了怀里，沉默了。他的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滋味，感觉很不好受。
从文革一开始，邓斌就参加了北大附中的红卫兵。那段时光，他别提有多兴奋了。每天不用上文化课了，除了写一写大字报，有时批斗一下校长老师，还可以去别的学校搞串联。他倒觉得比过去上学的时候，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
过去，每到周六，他都会回家住上一夜。这下文革一来，他高兴的连周末有时也不回家了。
有一天，红卫兵们决定把校图书馆给砸了，因为里面的书，大多数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于是第二天，红卫兵们砸开了图书馆的锁，一窝蜂似的冲了进去，开始了撕毁图书，有的人一边撕，一边往书包里装。邓斌一看大家都往书包里装书，于是他告诉丁志成，找点儿名著拿回宿舍，咱们好好批判批判。他和丁志成趁机挑了很多书，抱回了宿舍。这下他可偷着乐了，有足够的小说够他看，他更是乐不思蜀了。
有一天，他终于从学校回家了。
邓丽问他：“你在学校里住了那么久，有意思吗？”
他诙谐地说道：“在学校里住的是真不怎么样，我们同学都是这么形容：北大附中，四面透风，三面沼泽地，一面臭水坑。虽说住的不怎么样，可是同学们在一起，有书看，斗斗老师、批批校长，还能四处串联，好玩着呢！”
直到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回家发现了自己的爸爸，也被造反派抓走了。说他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还被游街，戴高帽子批斗。他浑身就象赤裸着，在冬天里被浇了一桶凉水，他的心里彻底的麻木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看着爸爸每天孜孜不倦地辛勤工作。总是不辞辛苦的出差东奔西走，要不就是在家埋头书桌上写东西，他总是家里最后一个睡觉的。怎麽着？老爸这一切努力的辛勤工作，就一下子全都给抹杀了？
他不理解。当时他妈妈还没有被抓走，一个劲的嘱咐他在外面，可千万别再惹事了！从那次以后，他回到学校，就象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不闹不笑，除了看书，就是思索，不再参与红卫兵的造反了。
这时，邓丽从厨房已经返回屋里，她手里拿着一沓钱，递给了哥哥。邓斌数了数，正好二百块。“你哪里来的这麽多钱？”哥哥惊讶的看着邓丽。
“这是妈妈被抓走前，留给我们的。”
“那你们还有钱吃饭吗？”哥哥疑惑的问。
“没问题。我们你就不用超心了，你一路上照顾好自己，千万多加小心啊！”
邓斌站了起来，把邓丽紧紧抱在怀里，一只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随后，他用两只手扶着邓丽的肩膀说：“小丽，我走了！以后妹妹就要辛苦你了，哥哥实在有点儿对不住你呀！”
邓斌又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背上书包，毅然的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敲开了对门袁姨的家门。袁姨打开了房门，惊异地看着邓斌说道：“邓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赶快进屋里来说吧。
“袁姨，我就不进去了。在这说两句，我这就要走了。我今晚就要去外地串联，而且可能会走的很远。我还要麻烦您件事儿，我这一走，就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真正 放不下心的，就是我这两个可怜的妹妹，她们实在是太小！往后，就请麻烦您，多关照一下她们。我知道这对您也很不容易，但还是要拜托您了！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再报答您了！”说完邓斌给袁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邓丽眼睛看着哥哥，手上搂着妹妹，呆呆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哥哥临走前，在爸爸妈妈房间的五斗橱上，留下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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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3/8 22:5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