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连载】 插队岁月备忘录 ( 1 - 4)

插队岁月备忘录 一.

爬田

历史已经跨进了“信息网络”了，现实世界已经扩张到虚拟空间了。提到“爬田”二字，只怕满腹经纶的年轻的教授（注意是年轻的）也会瞠目结舌。这是什么玩意，打开电脑搜索，忙到死机也没有答案，翻翻辞海，辞源想查个究竟，根本没有这词条。
    此乃上一世纪之前的玩意儿。是老祖宗自打亘古的“刀耕火种”以来不断完善的经典耕种法之一，成本低，可操作性极强。若想见识它，得把时钟倒拨29200圈（折合40年吧），当你跨进江南水乡，通常是半山半圩之地，当气温接近40度时，在湿热难熬的水稻田边，粪臭 裹着汗臭，还夹杂着城市阴沟里才有的怪味，你如果能挺得住不被熏倒，睁得开眼的话，就能看到那么多人撅着屁股趴在水中“寻宝”，脑瓜子都不知藏在哪？瞧着这奇特景象，你一下子便会恍然大悟的。
    我们这帮架着“牛奶瓶底”似的眼镜的知青是“幸运儿”，见证了这活生生的画面。
    60年代的课堂上，只记得老师总是神采飞扬，两眼放光，在描绘农时，往往在黑板上挂着大幅彩图，那“康拜因”联合收割机趾高气扬飞驰在金黄色的稻海之上，金色的稻子似飞瀑一般画了个抛物线落进了近旁的卡车的车斗里。站在旁边的布满皱纹老农的脸上笑得阳光灿烂。
    没想到文革后期，毛主席老人家把巨手一挥，成千上万的中学生被赶出课堂，到广阔天地去“回炉”“接受再教育”去，于是，分不清麦子与韭菜的“童工”（当时‘未成年人保护法’尚未出台，十四，五岁的萝卜头比比皆是）开始靠生产队施舍的工分“独立生活”了。至于那“康拜因”飞驰的壮丽的图景即便是梦中也难得一见。
    这是一个“全天候”的“新课堂”，你得风雨无阻地从鸡叫一直干到鬼叫。“爬田”是一门必修课。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怎么象一部电影名），哦，纠正一下，应该是骄阳当头的日子。太阳公公毫无保留地把它老人家的全部光与热以90度的直角倾 泻人间。温度计的读数爬到40多度就再也不肯回头了。农民伯伯说“如若把一个鸡蛋埋在沙土中，一袋烟的功夫就熟了”。我们没有闲钱买鸡蛋，也没做过这码子试验。反正太阳把我们烤得焉不那几的——如同准”木乃伊“。
    生产队长把我们领到水稻田埂边。命令”先头部队“挑着满满当当的大粪往水田里一倒，立刻粪花在稻棵间隙的水面上飘荡，蔓延，阳光的映照下，五颜六色，千姿百态。浓浓的粪臭恶心的叫你能把三天前吃的饭菜吐出来。队长一声“哑格里”，（土话听不懂，反正我理解了）看到旁边的老乡都面无表情地在水里趟了两步，一 起双膝跪下，如田径场上的百米起跑之式，这可不是水上运动会，因为他们没往前跑，而是双手如五齿钢耙，在粪水中刨开了，熟练地耗起杂草，然后往稻根一塞。水立马浑浊起来，黄橙橙的，粪花溶解在混水之中，粪花的五颜六色被淹没了。据我们所知，当时国外已在使用除草剂除草了，我们还在使用”人力除草机“。
    爬田是我们的必修课，你能溜号“旷课”吗？没有“学分”，哪来得养命的工分呢。我们同一知青户仨人只好歪着头，闭着眼，战战兢兢地跪下了。在没有被恶臭熏倒，神智尚未迷糊的情况下，两手机械地乱刨。不敢睁眼——粪花就在眼前晃动。躲在农民伯伯的后面，到底是抓的草，还是稻，自己也搞不清。火辣辣的日头拼命 给我们加油，闷热的稻棵里，一丝风也不透，高温把体内的仅存的水份组合成汗液，拼命地蒸发，蒸发。汗水，泥水。粪水进行有机，无机的物理的，化学的反应，他们的衍生物无情的刺激你的皮肤，无法形容的奇痒折腾的你耸肩，缩脖子，挺胸，歪头......使尽了各种招数也是徒劳——你的俩手满是泥浆，你无法搔痒痒啊。
    突然，有弟兄杀猪似的尖叫一声，腾空跳起尺把高，双手抱住一条腿，紧皱眉头，脸痛苦得变了形，嘴撅的高高的嗷嗷直叫。农民们都笑翻了 ”水蛆它喜欢上你了，亲你一下，没啥大不了的。你的皮太嫩，太香了”   
    一次我们抓到一只水蛆，在阳光下，抱着既害怕，又敬畏的心情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不到一公分的白色细小的身躯不停的卷缩，伸展。上苍的创造力太神奇，如此令人恐惧，极具杀伤力的“高科技”居然是这么个小不点。

【原创连载】 插队岁月备忘录 二 

围湖造田

     大凡去过高淳“石臼湖”的人，无不为石臼湖的水天一色的壮阔而美妙的景致而陶醉不已。那清澈碧绿的湖水，幽深妩媚，间或几尾斤把多重的鱼在你的船舷边的湖水中悠然摆尾而去，你都情不自禁的想下水随之而去。那驾舟水中的怡然自得的情趣――“水不醉人人自醉”，总是在不停的蛊惑你，恨不能永不登岸，随渔民自由自在，浪迹天涯……

     这是下放高淳插队的头一春，去石臼湖边薛城公社的知青家做客时，随他们登船游湖的一番难忘的感受。没想到一年之后，我是作为一个“帮凶”操刀去阉割这一切的坏蛋被派去的。

     那 个年头，一个县，乃至更大的地域，她的命运是由一个或几个借“造反”起家而平步青云的铁腕人物来主宰的。他们的脑袋瓜里什么玩意儿都有，就是没有知识，更没有科学，凡事都靠发热的脑瓜“灵机一动”就有了。人说算命还得求个签，他们连这手续都省了。至于考察，可行性的调查，论证……统统见鬼去吧！就这么一夜 之间，突然从上到下，全县总动员――“农业学大寨” 石臼湖要赶在第二季稻栽插之前，完成围湖造田的“千秋伟业”。

     于是乎，大会，小会，广播喇叭，（幸亏没电视，否则所有的频道都得锁定）到处热火朝天的动员，调集了全县所有公社，大队的抽水机，水泵，限时前往石臼湖“团结圩”报到进行排水。那场面跟“淮海战役”的后方支前的热哄劲差不多。我也不幸被“相中”，作为先头部队派往前线。

     队长把我同水泵，柴油一起“装箱”,在手扶拖拉机上颠得五脏都移了位，好不容易把我们拖到石臼湖边，拖拉机掉头走入，我们“拖儿带女”大包小包，抬着，扛着赶往大坝工地。还算老天有眼，体恤民情，湖边的生产队用船把一些大件径直水运到工地。我和几个社员提着小件往那儿赶。

     “我， 我，我走不动了。找个地方吃完饭再赶路吧，”我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腿都不作主了。那几个社员回头看看我，那眼神就像低头瞄叫化子似的，“吃饭，你瞧瞧这湖滩会变出米饭不？”可不是，站大堤上，远近里把路，难得看到村落。你就是想讨饭也没门让你敲啊。“阿列嘎，（别笑，这是我的学名）快点赶路到工地，那儿 早有人把饭烧好了，就等着你端碗哪。”

     无奈跟 着他们在湖边的大堤上，步履蹒跚。广阔的湖面，帆影点缀，浪花轻拍堤坝，可我饿眼昏花，兴致全无。透过风声，浪击声，远处似乎有沉闷的雷声，东北面的湖水也悄悄的一点一点地浑浊起来，雷声也逐步升级。终于，东北天际边的“团结圩”渐露峥嵘。瞧，数百水泵震天轰鸣，一条“巨蟒”横跨南北，锁住一片湖面。巨蟒 上裹满了民工的帐篷，水泵机械。碗口粗的排水管高昂着头，喷吐着的水柱有如上百条黄龙在张牙舞爪地飞舞。

     我们沿着大坝，在管道纵横，帐篷林立的缝隙之间，寻找落脚之处，稍不留神非滚到湖里去。也不知晕头涨脑，拐弯抹角地转了多久，反正兜了好一阵子才到我们的工地。累得我黄胆都要吐出来了。

     任务很简单，24小时3班倒，看住水泵，别让它停机。

     吃喝拉 撒全在在大堤的帐篷里。每天有人千辛万苦地钻管道架，躲帐篷群到附近的村子里借老乡的灶烧好饭菜带来填我们的肚皮。然后你得查查水泵有没有异常，及时的添足柴油，拧紧螺丝，坐在一边看住它。有时候，水泵光是空蹦达，出水口没水柱，那坏了，准是进水口被什么堵死了。你就得脱了裤衩（当然是光着屁股了）跳进浑 浊的湖水里，摸到了进水口的“龙嚼子”一顿猛扒，什么湖草了，烂草鞋了，破靴子了，朽木块了，杂七八拉的东西清理干净，再重新打开水泵。

     震耳欲聋的工地上，你别想同人拉家常，你的耳膜没破，完好无损的回去就谢天谢地了。热辣辣的太阳不把你折腾的连脱3层皮，它是决不罢休的。有人会说，干吗不下湖水里，游上一把，多痛快啦。 游泳？嗨，你没瞧见那混黄的泥浆水，下去一趟，跟泡在黄河里没什么区别。等你上来，甭管你是白种，黄种，还是黑人，统统变成黄种人了。那黄色的渗透力绝对是无可比拟的。我打工地回来后的半个月里，每天洗完澡，低头一看，那水始终是黄橙橙的。

     在那100多 分贝的噪音世界里，音乐细胞退化了，思维能力退化了，说话能力无形之中倒升华为“喊话”的机能了。可原本担心的睡觉的本事却大大的提高了。任你吵得天翻地覆，日月无辉，只要躺下，不出一分钟准睡得鼻涕拉乎的。每次换班，不拧你的耳朵，你是不会醒的。我在想，城市里的人往往被“失眠”所困扰，安眠药从一颗加 到十颗都没效果。干吗不建立一个“噪音病房”，以毒攻毒治疗失眠，准能奏效。

     每天都会听到一些“战地报道”，又有多少个不会游水的不小心掉下湖去。多半是扑腾了好一阵子被拽上来，不过七窍全被黄泥给堵个严严实实的了。也有被水泵砸烂了脚骨拐的。

     一次值班，水泵又犯病了，不出水。“老厥头”（其实才20岁）下水去排堵塞的垃圾，一脚踩中一块破铁片，一个脚趾头给切掉大半，手掌也划了一个2寸大口子，鲜血直涌，痛得哇哇大叫。我跳下水，扶住他使命往岸上拽，那一百三，四十斤的身子真沉，吃奶的气力使足了都拖不动，后来有人帮上一把，才拖他上 来。几个小伙子轮流背，好不容易背到医疗站去清理包扎。然后，他“光荣退伍”回家了。打那之后，我下水时，两腿也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我同水下利器交锋。吾尚未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留吾一个完整无缺的身子骨吧。

     团结圩的排水大会战足足忙乎了半多个月，终于，圩内的湖底渐渐的露脸了。黒乎乎的淤泥七高八低的。这哪是黒泥啊，是庄稼人的黒金啊！低洼处的水通过疏导，流向圩边的洼地。指挥部留下小部分的水泵再抽上几天.围湖造田的工程就要竣工了。我们也提前打道回府了。

那 片用多少吨柴油换来的一片稻田，据说头一年是稻子长得象高梁那么高，后来一年不如一年，四，五年后，稻子长得瘦筋筋的，象“矮脚黄”，那产量是可想而知的了。当年全国性的“农业学大寨”山河整治，使原有的水域面积大大地收缩了，无休止的开掘使得绿草覆盖的山头成了黄土秃头，野蛮放牧使得生机盎然的大草原变 成了沙漠……

     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梦。衣衫褴褛的土地老爷，拽住我们的县太爷，找玉帝打官司，

“瞧瞧我的模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一处好的。我怎么见人啦？都是这班县太爷搞的”

县太爷浑身哆嗦，大叫：“冤枉啊，冤枉啊！我们是照地区的首长的指示办事的啊……” 

玉帝半晌没言语，把土地老爷拖到一旁，后宫里，一窝子土地爷在等玉帝批复奏折呢。

【原创连载】 插队岁月备忘录 三

哭嫁妆

      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收工吃饭，偷一闲暇，恐怕只能在秋收忙完之后了。我们知青户一行仨，洗完澡，汗衣泥裤摔在长凳上，一身“晚礼服”（不过稍干净点，补丁少点的罢了）大摇大摆沿溏边小路奔大队部的唯一的“超市”去也。（10平米的小店）在那小店的煤油灯边，聚集着一群来自八方的“情报员”。飘忽的灯光里，人都变了形（一星晃动的灯焰里，即便你有多么英俊潇洒，也会被灯影塑造成面目狰狞的庙里的金刚似的。），那不停翕动的嘴唇里，你能了解到队里，乡里的大大小小的新鲜事。当然更多的是张家长，李家短的荤段子，素段子的 。再漫长的夜，在这一席之地也是五彩缤纷，精彩纷呈的。今晚的话题是大队长家的大闺女“哭嫁妆”的事。

     “哭”同“嫁妆”怎地“连体”了呢？搞得人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我们仨面面相觑，谁也无法园其说。别站在这儿了，干脆实地考察去吧。于是，我们悄悄的溜了。

     大队里的殷实户，多半集中在大队部的坡下。高大的青砖瓦房傲滋滋地昂着头，在请冷的下弦月的映照下，黒乎乎象狗熊蹬在那儿。一排高高低低的砖房前，有条较宽敞的泥路，咦？这么大的事，好像反应不大，溜达的人并不多啊。

     隐隐约约是听到有个把两个女人的哭声，幸亏知道是哭嫁妆，否则还以为谁家……（不 吉利，还是别写出来的好）等到遛到离大队长家门口的不远处，只见灯光呛出门大老远。没四，五盏煤油灯是达不到这效果的。等站在大门口朝里一望，嚯，挤的满满当当的，水泄不通啊。宽敞的大堂屋里，里三层，外三层，地上蹲着的，长凳上做坐着的，贴着墙站着的，还有勾着头从灶房间望外张望的…… 我们想挪脚进去，看来是没有指望了。难怪刚才路上没见到几个人，这不，人全在屋里待着呢。

     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四盏煤油灯争芳斗焰，把诺大的 堂屋照得透亮。正面的画像上，毛主席老人家的笑容显得格外慈祥。桌子上，一个崭新的筛箩里，堆满了各路乡亲捐出的票子，大的有五元，两元，小的也有毛票，堆得高高的。桌后面坐着队长的大闺女。她平时可是干活身手敏捷，泼辣干练，我们只能给她做下手，任其吆喝与使唤的。今天一改常态，乖巧依人，百般妩媚，身 袭淡红的新衣，侧着身，脸埋在娘的肩膀窝，只见她的乌黑发亮的大辨子随呜呜的哭声，同肩膀一起颤动。娘的脸上神情呆滞，茫然，欲哭无泪。

屋内凝滞的空气令人尴尬，母女俩的悲哀伴着呜咽在不断的向外辐射，周围的人好似虔诚的观众，沉浸在这凄楚感人的悲切之中。间或啧啧小声地感慨一番，然后又回到了主题——欣赏，回味这“独幕剧”。是啊，在这机械，枯燥的日复一日，缺乏刺激的劳作生涯之中，老乡们也在寻找着情感宣泄的场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情感流露与体验的舞台，岂不该好好的表现一番。

我们“囊中羞涩”，自己都是靠城里父母的施舍度日，即便想做个善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于是，掉脸走入。

这彩礼，嫁妆随着时代的推进，像大姑娘似的变化万千，显然是紧跟了“与时俱进”的法则。记得老一辈在50年代的时候，新中国的诞生，人们的热情全都奉献给了建设新中国去了。至于“结婚”也不过就是发发喜糖，开个“PARTY”,然后把各自的单人床并成一个双人床也就行了。嫁妆这个字眼，好像只是字典里的 “摆设”，到了60，70年代，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嫁妆的概念开始有了新的定义，什么了“三转一响”，“三十六只脚”了。我们一帮小子对这事比较麻木，后来听了那些过来人算给我们听，才知道“三转一响”指的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而 “三十六只脚”的算法比较复杂，但大致的算法还是能够“统一”的，那就是双人床、衣柜、衣橱、床头柜、梳妆台、写字台、方桌及四把椅子，这些家具总共有36条腿。既然城里人已经与时俱进了，不能“欺负”咱贫下中农啊，于是广阔的农村也想搞嫁妆革命。可没钱怎么办事啦，于是我想所谓的“哭嫁妆”也就应运而生了。这也是在那视金钱为资产阶级的铜臭的时代，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招了。

真不知这个“推理”能否成立。插队的枯燥岁月，总是今天跟昨天一样，而明天必然同今天也是一样。脑袋架在脖子上实在是多余的。 （那个年代需要动脑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在脑细胞尚未完全退化之前，是不是得活动活动，免得少年痴呆啊。）同仁们有什么高见，只管“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我一定洗耳恭听。

 
    正是这样的场面和效果。因为桌子中央筛萝的票子是随着“哭嫁”的运行，堆积的越来越高的。若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让平日里熟识的乡亲们有一个和新娘子告别的机会。

插队岁月备亡录  4

风雪200里

 归心似箭

春节将至，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正盘算着如何操办08年的春节，一心想爽一爽，开开心，把现代“快节奏“的工作生活所积压已久的身心疲惫好好释放一下，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场耗时过月，铺天盖地的大雪搅得人出行艰难，干事不爽。想办点年货，晒点腌制品都不便。

坐在阳台点了只香烟，透过袅袅盘旋的烟丝，看着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恍惚之中，69年的那场大雪又在眼前飞舞起来了……

那是高淳插队的第一个冬天。大雪把“冬闲”提前带进了我们的那间茅草屋。这间昔日的牛棚，生产队帮我们稍加拾掇了一番，现在已成为我们安身立命之处。挥之不 去的牛骚气，稻草牛粪沤熟过的黑湫秋湿不那几的地面踏在上面，心里总觉着腻歪歪的。队长说等到开春，一定为我们盖三间漂漂亮亮的草房。牛棚只是临时的过渡。“前途是光明的” 一时间，我的心里荡漾起烂漫的春光。

村民们的淳朴和热情是我们打发漫长插队生涯最实在的东西。只要不开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把我们的草屋挤的满满当当，水泄不通。开“人大”的场面也不过如 此吧。老人的劣质烟卷熏得烟雾缭绕，姑娘，小子追来打去，桌歪凳翻，有哭的，有笑的。忒喜欢那喝醉酒的汉子闯进来，又唱又跳，搞得鸡飞狗跳，把咱小屋的热哄气氛直推高潮。

春节一天天临近，已经屈指可数了。我们拾掇着，准备走入。乡亲们指着雪地冰天，“咋走，马路全冻住了，汽车轮子光打滑动不了，你飞回去啊！” 又拖我们上他们家去实地考察，“俺腌了半头猪，十几只鸡和鹅，多你们两三张嘴，就多几双筷罢了。别回去了，在乡下过年不会委屈你们的……” 说实话，那个年头，别说是看着油晃晃的腌猪肉，就是听到“来碗红烧肉.”巴浦诺夫的条件反射就会马上应验，你瞧，舌根下的什么腺就开始分泌了。无奈我们几个弟兄归心似箭，第二天一大早想都没想，拔腿就启程了。

透过飞扬的雪花去领略乡村的清晨，别有一番情调。寂静天籁，只听得见沙沙的落雪声和自己的脚步声。白茫茫一片，天地融为一体，我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开天辟地的“混沌”状态，间或一两声雄鸡打鸣使你感受到了点生命的气息，每当经过一个村落，那清脆的狗吠又使你倍感亲切。

我们知青户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赶了三里路，到了“毛公埠”汽车站。人的本能决定，哪怕再不可能的事情，也会抱着一丝渺茫的希翼去尝试。当我们屏住呼吸把头 伸进汽车站，瞄向售票处，空荡荡的窗口，一点动静都没有。再往旁边一扫，几个想赶车的乡亲一脸沮丧，有一个老乡两手操着袖茏，头斜靠着窗楞，口边流着“哈拉子”——睡着了。

汽 车没了，想搭车是没指望了。无奈只好在镇上转悠了一圈，在小百货店里，暖和了一下手脚，看着那几个女售货员悠闲地嗑瓜子，烤着火炉，好生羡慕。一时间，我似乎闻到了灶头“肯德鸡”的香味——灶火余烬烤山芋，知青们崇尚的地产美食。难不成我们就此打道回府，钻进茅草屋权且敖过年？不成！我们仨昂起头，腰板一 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跺脚。走！我们走，走到南京去！

风雪征程

男子汉大丈夫说干就干，包一挎，腿一抬，大步流星踏上200里雪中步行到南京的征程。

刘啸天是我们仨的老大，一把掳下棉帽，神情庄重，抬眼望望茫茫雪路，当年徒步长征到井冈山的豪情又跃上眉梢，方元这“老巴子”不知天高地厚，一路小跑早已甩了我们一截。

毕竟是20来 岁毛头小伙子，内心那股按捺不住的涌动的热情，只要一点火星，它便蓬勃燃起。咔嚓咔嚓，脚下撩起一片雪的烟雾。会唱的歌，不用你“搜索”，自己就跳到嗓门口。路边树岔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玉树琼枝点缀在茫茫雪原之中，不远处，袅袅炊烟妩媚温馨，积雪的小山丘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动起来了，好似千奇百怪的动物在 追逐，嬉戏。刘啸天诗兴大发，浓重的男中音在雪花中升腾“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腊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毛泽东的“沁园春”也登场了。                （1）

一路追追打打，嘻嘻哈哈，不知不觉之中，孔镇甩在了后面，渔歌打了个尖后，我们一口着气赶到了洪篮埠。一看表，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蹚着雪行路，远比我们预想的更艰难，有劲使不上，拖雪带冰，简直是负重“高抬腿”运动，谁架得住如此长时间折腾，这不几个人摊在路边，象三个火车头对着天呼哧呼哧地“排汽” 盘算一下，离宿营地“溧水”还有十几里路。雪路艰难，不敢耽搁，赶紧奔吧。

早先那股兴奋，豪迈的劲头，伴随着两条腿的疲劳，沉重程度的不断递增，呈逐级下降之势，加上饥肠辘辘，已近乎奄奄一息的地步。才5点 钟，天幕由灰白很快演化成铅黑色，雪渐渐止了，万籁无声，白雪泛出幽幽的残白色，“妩媚”变成了“死寂”， 远处的村庄星星点点的灯光，无力地飘飘忽忽。夜色中的路面伸展到夜幕的深处，黑咕隆咚何处才是尽头。黑夜的空旷往往会造成人心理的莫名的恐慌，我们仨猛地头皮一麻，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别冻死在异乡雪窝里。这不，饥肠敲起激昂的鼓点，疲惫激起求生的意志，我们连滚带爬，搀着，扶着，连拖带拽，挣扎在无际的 雪原之中。

远处，飘忽的灯光，一点一点地在沉淀，在聚集，终于连成了一片——溧水县城到了。

毕 竟是诺大的一个县城，大雪不至于“淹没”了人们的整个生活，积雪的马路两旁，积雪装点的房屋，住家的灯光令人陶醉，街灯迷离，透出温暖的呵护，好温馨，好温馨哦！几个老乡两手操在袖茏里，弓着背行路，其中一个扯着嗓门唱着锡剧，还有一个踉跄着，晃晃悠悠，手上牵着一个小酒瓶。路口有家小饭馆，蒙着水汽的窗 玻璃透出桔黄色的灯光，老远就能听得喝酒，行令的吆喝声，我们仨“荒野中的饿狼”眼睛一下子绿了，一头扎进饭馆，放开肚皮，撑得直哼哼。等吃完了推开店门，冷风一呛，一个冷战，到哪儿过夜？

巧驻县中

摸摸口袋里的几张票子，那年头，对知青来说，“住旅馆”真是一桩极大的奢侈，谁舍得往那儿扔钞票，有限的几张票子是留着进城潇洒潇洒的。再说“文革”大串联 一场，要说学到什么革命经验，的确无足挂齿，可造就的天不怕，的不怕的生存技能，还是勿容质疑的。眼珠一转，文革串连时，“免费食宿”的最佳去处是学校，好！县城这么多的学校，还怕找不到三张下榻的床铺吗？先奔“溧水县中”碰碰运气去。

说起来堂堂溧水县城，其实干道就那么两条，转了两个弯，溧水的“最高学府”－“溧水县中”便尽展眼前。透过大门的铁栅栏，借着白雪的反光，隐约可见宽阔的操 场，黑洞洞的教学楼，更远处，学生宿舍的小平房毫无动静。敲开了门房一看，值班的不是白发虬髯的老翁，而是两个稚气的学生，黄区区的电灯光下，明亮的小眼睛骨碌碌直转，疑疑惑惑的眼神把我们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一番仔细地打量，“问路的？打劫的？还是来打架的？”可以想象我们当时的那副狼狈相怎不招人怀 疑呢？

“嘿，别傻愣着看个没完。我们是高淳插队知青，没车，只好走回南京去，晚上想在你们这儿睡一宿，没问题吧。”“行，行，行。我们村上也有知青，我们玩的可好呢。学校正好放学生寒假，宿舍里有的是空床铺。我领你们去。”说完，抓起一支电筒就带我们钻进满是雪窝的校园里去了。

唉，可爱，淳朴的农村孩子！我们仨要真是一窝惯偷，今天可得手了。

进了一间宿舍，一拉灯，没反映，仍旧漆黑一片。换一间，还是这档子事。领路的学生嘀咕了一句“电闸关了，还不知在哪儿，你们就将究一晚吧。”“没问题，这就很麻烦你们了，谢谢。”那学生咧着嘴一笑，转身哼着小调晃悠晃悠走了。大凡做了善事的小和尚都是这样行走的。

借着窗外的雪光，屋里大致情况能看得清。上下铺的木床排得满满当当，间隔只能侧身行走。粗布老棉被一床就十来斤，别看着它厚实，盖在身上，压得你呼气不畅， 可仍旧不贴身，一点不暖和。等我们静下来，缓过了神，这才感到屋里味道不正，酸不那几，潮哄哄霉几几的。酸菜味，咸鱼味，臭袜子味，馊饭味，劣质肥皂味…… 凡是人类讨厌的味道，它是应有尽有，供你尽情“享用”。

等我们钻进被窝，猛想起――还没洗脸洗脚呢。嘿，还是算了，你上哪儿找热水去，再说，这儿的脸盆，脚盆，你分得清吗？用那臭脚盆洗脸，你说晦气不晦气。三个人捂在被窝里，虽说不是滋味，（生平从来没有过，不洗脸，搓脚就上床的）不过肯定比缩在雪窝里哆嗦强多了。更重要的是，口袋里的钞票保住了，回南京“挥霍”的资本尚在。大家本想开心地聊一会儿，不想眼皮直打架，很快都到“苏州”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大家都醒了。到操场上，尽情地扯着嗓门叫了一气，唱了一气，尽情的发泄年轻人旺盛而无处使的精力。本想用自来水冲一下，没想龙头冻住了，只好用白雪搓把脸，冻得“火辣辣的”，好爽！

回到宿舍，把被窝理好，东西摆顺。“红卫兵”吗，就应该发扬当年老红军的传统——爱护老百姓的一草一木。然后背起行囊，开路！

看门的那两个学生还没有醒，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学校的大门正好虚掩着，大家侧身出了门。走了两步，一想，不对，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吗？于是转身面对 “溧水县中”，抓起头上的棉帽对着它“欧——欧——”高高地晃了几圈以示感谢。我心中暗暗地祈祷：溧水县中祝你蒸蒸日上，好心的学生们，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