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老三是条狗

    在1970年春夏相交之际，大概齐是在五月底吧，我和共同学兽医的师兄弟跟着师傅到一连羊号去骟羊。一路上大家骑着马“胡谝乱侃”，师傅讲着兽医界的奇闻异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在距离一连羊坊大约还有一里处，听到了一阵犬吠声。细声的，是有节奏的汪汪声，相伴的是一种分不出节奏的牛鸣般犬吠声，两种声音在一个时间内，如此和谐地带着冲破人耳膜的喧嚣刺激着我们，“羊号到了！”大家策马朝前奔去。

    距离100米处，羊坊已清晰可见。在“织芨”（音译，一种内蒙植物，草状但实心，可长到一房高）影绰下的房顶上有一只大黑狗向着我们吠叫，接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蒙古细狗汪汪叫着冲到我们前面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师父说，这是老四，老三的媳妇。这个雌性动物身上长满了黑白相间的毛色，在白色的毛片中布满了黑色的星星状黑花，华丽而素穆，四条长腿笔直地支撑着它那腹部收起的身躯，耳朵半立，尖尖的吻露出了锋利的犬齿，不屈的面颊显示出它纯种且高贵的蒙古细狗血统。它跳跃着在我们的前面绕着圈子，企图阻挡我们向羊坊靠近，宣称着它对这片土地的权利和保卫领地的责任，无奈，在我们的驱赶和马蹄的“嘚嘚”声中不得不步步退让。

    距离羊坊还有十几米远了，“织芨”再也挡不住我们的视线，在房顶上站起了一个巨兽。它长着棕黑色的体毛，乱乱蓬蓬的裹在身上，一个铁青色的脑袋镶在这丛毛的乱草中。一声咆哮，是真的咆哮，带着胸腔的共鸣从羊坊屋顶腾空跃起，向我们扑了过来。随着拴狗的粗大的铁链哗啦啦的阵响，一个巨大的生物砸在了我们的脚下。我们虽然已经下了马可以自由动弹，可此时却丝毫迈不出一步，马儿因为惧怕打着响鼻向后跳去，拉扯着我们也退出几步。看清了这个怪物，它有一岁牛犊大小，肮脏的皮毛带着腥臭拉扯着铁链向我们一次又一次跃起。这狗的脑袋比我们喂猪用的大水桶还大，下垂的上唇遮住了它咆哮的口腔，唾液形成的粘液丝状物挂在它血红的口上，随着每一声吠叫，上唇剧烈的颤动，翻起显露出血样的颜色。两只眼睛并不大，黑色的眼珠明确的昭示着一种威严和不屑，非常俏皮的用眼珠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一种冷冷的嘲笑。我的天哪，我从来不会想到我两只腿站在距离它几尺的地方，不是发麻，不是发抖，尽然一跃一跃的想去跳去拥抱它。它何尝不是想接近我们，四肢粗壮的腿扒在地上不断向前涌动，脖子向前探着嗅着我们的气息。它的脖子用四根八号铅丝拧成的项圈拴住，项圈又用一根粗大的铁链连着，在不远处被一根小孩胳膊粗的铁橛钉在了地上。这狗每扑一下，我都可以看到被铁丝磨去了毛发伤痕累累的颈部都会有血液渗出。太恐怖了，太震撼了，是血在证明着它的存在，它不屈的忠诚让我不得不对它尊重。平静一下说两句题外话，我在内蒙古农区和牧区、农村和兵团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猛犬，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条狗。

前往羊场干活去，

老三老四成阻力，

最是老三真凶猛，

不知归属入何籍。

   “快把狗拉开!”师傅大叫。“唉，快来人啊，把狗拉开，让兽医进屋喝茶”，老羊倌从羊圈里探出狡猾的、带着谄媚的脑袋大声喝叫。两个小伙子从羊坊后面冲出来拼命地拽着铁链把那条狗向后拉扯，又把铁链一圈圈地缠在了钉在地上的铁橛子上，狗非常不情愿地喘着粗气看着我们进了羊坊。我们坐在羊坊的炕上，喝着羊倌端上来的羊奶茶，听着老羊倌婉婉的向我们述说那只叫做“老三”的狗的身世。

    六十年代，一个藏族喇嘛带着一只大狗从青海到内蒙古巴盟巴彦淖尔传教，请听我故事的朋友不要感到惊奇，在天高云淡、山高皇帝远的鸟都不拉屎的内蒙边境，60年代极左思想还没有影响到黄教的喇嘛传经。几年内，他走遍了边陲深山，就在这时他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而被批斗，他把自己的爱犬委托给在大青山里放牧的一个老羊倌就驾鹤仙逝了。这个老羊倌把那只带到了自己生活的后套，又根据羊坊已有两个小伙子为他排名第三，取名“老三”。那狗，也就是老三，这时静静地努力的把头探到了门边，斗大的脑袋枕到了门框上，眼睛温和的看着老羊倌，似乎听懂了他的述说，又不经意的瞟上我们几眼，似乎是在说，我可不是一般的狗啊。我也不认为它是一只一般的狗，它吠叫起来不是内蒙古“包里狗”的汪汪声，而是一种像牛鸣般的哞哞声；它叫起来不像一般狗装模作样的皱着鼻子“板儿板儿”的叫，而是连嘴都不闭上，半张着嘴从腹腔里发出了轰鸣声。这是什么狗呢？

    在改革开放初期，欧洲两位科学家有幸到青海进行生态考察，他们中的一位是博物学家，另一位是动物学家。在一天考察后他们迷路了，在无望中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牛鸣般的犬吠声。他们循着犬吠声来到了来到一个藏包前，一只硕大的牧羊狗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两位科学家在见到了狗后不但不惧怕，反而一股发自内心的欢喜笼罩了他们的身心，他们有了重大发现。“扎西德勒”，臧民把他们引进了藏包。两位科学家迫不及待地用手势比划着要看他们刚才见到的那只狗，善良的牧民给他们献上了青稞酒，并且把那只牧羊犬叫进了藏包。巨大的牧羊犬出现在两位科学家面前时使他们欢喜若狂，因为他们首次发现世界公认已经绝种的藏牧羊犬在青海地区的藏区仍然存在。

    欧洲人经常提到一种猛犬叫“马士提夫”，它们是东方的战犬，它们在元太祖忽必烈征西时组成了猛犬队，跟随蒙古人扫荡中亚和西欧，使欧洲人闻风丧胆。随着蒙古“金帐汗国”的灭亡，这些猛犬留在了欧洲，繁衍生息至今。现在的欧美大型猛犬含有它们的血液，例如大丹犬、罗特韦尔犬、拳狮犬、大白熊犬、现代马士提夫獒犬、圣伯纳特犬，就连小小的英斗、法斗也有它们的血统。两位科学家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在这荒僻的地方，在这闭塞的环境里，世界猛犬和牧羊犬的祖先“藏牧羊犬”还没有灭亡。他们在回国后马上写成论文，在各种学术刊物中发表，我也在此后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知道了我国的国宝“藏牧羊犬”。

改革开放初期百业俱兴，但人们还没有把“藏牧羊犬”的独特遗传基因作为财富看待，更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倒卖“藏牧羊犬”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位叫做梁拯的先生，他是一位北京人，在抗美援朝结束后学习俄语，因为在文化革命中无所事事，就在山西临汾一所中学教书，并担任临汾中国民主促进会主任委员时办起了一个养狗公司。他把自己的名字谐音定为“良真”，以宣扬犬的善良和真诚，又在后面加上“地羊”二字，“地羊”是古代怕人不敢吃狗肉而给狗取的别名，他的公司就叫“良真地羊公司”，他把全国各地的狗都大批弄来饲养，也把“藏牧羊犬”从它的原产地玛曲、玉树带到了内地，并给它们取名叫“藏獒”。“獒”字典里的意思是猛犬也，民间常说“九犬出一獒”就是这个意思。

      时至今日，“藏獒”这种神州猛犬在我中华大地威名四起，名人养犬、商人养犬，无数专家探究它的来源和身世，更有甚者还纷纷给它们出书立传，标示它们的品系和出身。1991年在北京挂职的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副州长罗松达娃还邀请我到青海发展藏獒事业。现在，众人均以晓得“藏獒”为何物而不落俗，不信你就问一下上小学的孩子。

    上面都说的是后话，回到四十年前吧，藏族喇嘛从藏传佛教的圣地塔尔寺来到内蒙，因为蒙古人信仰喇嘛教。那个喇嘛从青海带回的“老三”很可能就是一只我们后来唤作“藏獒”的藏牧羊犬。它的头型、它的胸身，它的巨大身躯，它的胯部和长着弯曲尾巴的尻部上的叫做“藏獒旋”的毛窝儿都说明了这一切。这绝不是我牵强附会或冒充风雅，再或许是猎奇，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三”脾气太坏了，它不是狗，它是只狼，它不允许任何人来到它的地盘上，它不会放羊，它只会看家。有时候它叫几声，羊坊附件的狐狸、狼就跑得远远的，你们不信吗？60年代，五加河东北的河畔南北谁见过狼和狐狸的踪迹，这就是明证。

    它的坏脾气也给它招来了杀身之祸，它暴躁的一口咬在了清挖羊圈的兵团女战士的臀部，轻轻一甩脑袋，一大片带着鲜肉的棉裤就被扯了下来。团长下令对这只每月有口粮的、有户籍的兵团正式狗予以逮捕，并处以死刑。后来听说团部警通班拿着枪追了好几天才在一片小树林中找到它（它是在畏罪潜逃），在十几声枪响中它倒下了。还听说它在知道自己错了后，怕受到打击报复，就挣脱锁链（或咬断锁链），跑回它青海的老家了。

    昨晚，我梦到了一只“巴斯克威尔猎犬”，它斗大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用大毛巾式的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的鼻子和嘴，我喃喃地吐着气念出“内蒙古….狗…..老三”。

老三真自西藏来，

成吉思汗那时代，

号称西藏牧羊犬，

全球都有它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