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转帖] 生命的火花

生命的火花

   1956年春天，我访问生产建设兵团乌鲁木齐垦区的时候，曾接触到许多先进人物，在这些先进人物中间，没有比八一农场女油印员王孟筠给我的印象更深的了。我刚刚到达垦区，一位同志首先向我提到的便是这个姑娘的事迹。也许这位同志为激起我的好奇心，他把姑娘的事迹说得有点神秘：“姑娘的耳朵完全聋了，人们都叫她‘小聋子’，可是她却能一字不漏地听懂你的话；姑娘的双腿已经接近瘫痪了，可是她却能蹦蹦跳跳地到处奔跑，为此，人们还给她起了个‘小野马’的绰号；除了耳朵和腿，姑娘还染了一身疾病，可是每当疾病发作的时候，你所听到的不是低沉的呻吟，而是开朗的歌声和笑声；姑娘曾一度被列入供养人员的名单里，可是她却用超越一般健康人的工作效率，从供养人员的名单里抹掉了自己的名字；姑娘今年只有18岁，可是她却有着一双较之同龄人更为敏

锐的眼睛和善于思考的头脑，她时刻都在观察和思索着生活中的一切，寻求着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姑娘从小酷爱文学和艺术，而且已经初露锋芒地显示着她在这方面的天才……”我立刻被这奇迹般的姑娘吸引住了，好像一刻也不能等待，恨不得插了翅膀，一下子就飞到八一农场去看个究竟。

   我终于和姑娘见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那奇迹般的姑娘吗?根据人们的介绍和传闻，在我的印象里她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很成熟的姑娘了，不想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虽然我已经知道她的年龄是18岁，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她那矮小瘦弱的身材，那剪得短短的男孩子一样的头发，那还不曾定型的多少有点儿扁平的脸，那明亮稚气好像天生就有些好奇的大眼睛，都说明她还是一个十足的孩子。尤其是当我们谈起话来，她那狭窄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那像小学生背书或讲故事一样边说边想的神态，那把鼻音拉得很长并时而哽哽噎噎的的语调，那惯于用手背擦拭眼睛或遮隐唇边笑容的动作，就更加说明她的确还是一个十足的孩子。于是，我更加奇怪了，这个满身孩子气的小丫头，究竟是怎样创造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呢?在她的心灵里究竟又有一种什么力量使她那样坚强，那样聪明呢?

   我的访问首先从她的参军开始了。

   姑娘的名字叫王孟筠，原是湖南南县人，湖南解放后迁居益阳。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因为家境困难，便中途退学了。1952年3月，她听到新疆军区招聘团到湖南招生的消息，便从益阳赶到长沙报考。这时她才14岁，生怕招聘团不收她，就多报了两岁。可是她那小小的个儿，却无法替她掩饰，招聘团还是没有收她。她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死心。她暂时投宿到一家亲戚家里，想法儿借了一双高底鞋，然后又把头发弄得蓬蓬松松的，在夜色朦胧的傍晚又去报考了。她没有立刻走进招聘团的接待室，而是趁着招聘团的工作人员被一群报考的学生纠缠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也跑进来“混水摸鱼”了。她有意躲在光线暗淡的角落，使工作人员无法看清她的面孔，还极力昂着头，踮着脚，就像舞蹈演员练功似的向上伸展着身子。说也怪，不知是她的这套把戏真的发生了效果，还是她那参军的热望感动了招聘团的工作人员，这次竟然被录取了。

   当她穿起军装，和成千上万的同伴们奔赴边疆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啊!在遥远的征途上，几乎一直是在歌声笑语中度过的。到达乌鲁木齐以后，她先是分配到八一钢铁厂选矿场工作，后来又调到军区后勤部会计训练队学习。她是一个性格倔强又富于幻想的姑娘，无论干什么，总不肯落在人后，而且总喜欢在那表面看来似乎都很平凡的工作和学习中，探寻着不平凡的意义。比方，她在选矿场工作的时候，整天和石头打交道，选选矿石，用锤头把矿石敲碎，时间一长，有些人就发起牢骚来了，说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呢?可是，王孟筠却不这么想，凭她在初中读书时所得到的一点物理知识和选矿场技术人员的讲解，她觉得在这些石头里面包含着高深的学问。她经常在想：“也许跟这些石头磨上几年，我会成为一个地质师，那该是多么有意思啊!我将用锤头敲开地球的秘密。”正是由于这样，她对选矿工作充满着兴趣，对那些石头流露着深厚的感情。后来，领导上为了照顾她弱小的身体，调她到会计训练队学习。开始，她虽然也有些不高兴，认为领导小看她，但没有多久，她又爱上了这个新的学习岗位，也像对矿石的兴趣一样，觉得会计也是一种专门学问，会计工作者不只是一个记账员，也能成为专家。王孟筠不但在课堂上用心听讲，还利用课余时间学习俄文，学习文化知识。总之，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兴趣，感到新鲜，都充满求知的欲望，而且总是从美好的方面去观察周围一切，去寻求远大的理想。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疾病像恶魔似的，向这个刚刚步入生活的小姑娘袭来了。淋巴腺炎、中耳炎、风湿性关节炎，以及由这些炎症引起的抽筋和头痛，几乎同时爆发在她的身上。14岁的王孟筠，没能抵挡住这么多疾病的袭击，她病倒了，组织上送她到军区医院治疗。

   在这些疾病中，使王孟筠最担心的是耳朵。当她知道她的耳朵已经无法挽救的时候，她是多么伤心啊]她一直哭了好几天。她又怎么能不哭呢，别说她还是一个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当她知道再也听不到世界上的声音，她能不痛苦吗?何况王孟筠又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她的求知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她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倾听着生活中的一切，可是现在，她却突然听不见了，永远听不见了!

   医院的同志们对王孟筠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从院长到护士，以及每一个病员，都跑来安慰她，鼓励她，并且特意给她找来了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王孟筠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小说，深深受到保尔。柯察金的鼓舞。她想：“保尔双目失明，全身瘫痪，但依然不倦地工作，写出了不朽的作品，自己的耳朵聋了又算得什么呢?我还有眼、有腿、有手啊!”从此，王孟筠不再为她的耳朵伤心了，她所想的只是如何争取早日出院，也像保尔那样，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民的事业。

   1952年11月到1953年3月，王孟筠整整住了5个月医院，除了无法挽救的耳朵，其他疾病都慢慢好了起来。当她快出院的时候，会计训练队的学习已经结业，许多同学都来看她。同学们特别起劲地向她讲起建立不久的一个机械化农场——八一农场。在这些同学中，好多人已经决定到这个农场工作，所以他们也就特别起劲地宣传着这个农场的好处，希望王孟筠也能到这个农场去工作。王孟筠立刻被这个农场吸引住了，出院以后，便向组织上提出到这个农场的要求，组织上同意了。

   王孟筠到八一农场以后，因为她的字写得不错，又会绘画，便分配到政治处刻写油印小报。在这个机械化的大农场里，每时每刻都有新鲜事儿发生，每件事儿都强烈地激励着王孟筠的心灵。她不用跑到田野里去，从小报的稿件上也能看到农场是怎样飞跃地发展着。她多想和同志们交流一下自己的感受，或是提出一些自己不懂的问题啊!但一想到自己的耳朵，这种热望便立刻冷却了。虽然她可以用笔在纸上和同志们交谈，可是这该有多么麻烦啊!她不但怕别人嫌弃，就连自己也缺乏这种耐性。所以除非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是轻易不用这种靠笔交谈的方法的。这样，她又在为自己的耳朵苦恼了。另外，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她在哪儿出现，人们总是笑眯眯地望着她，议论着什么，或是指手划脚地向她做着哑谜。开始，王孟筠倒没有感到什么，日子长了，由于无法知道别人在说什么，便有点多心了，心想：“人们是不是在嘲笑我呢?要不为什么老是朝着我笑呢?……”她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别人是在嘲笑她，于是在一次非常偶然的事情上——当她正要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同志指着她说了句什么一—她那积压很久的猜疑一下子爆发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发泄一下内心的委屈，但刚刚哭出声音，又立刻制止住自己，因为自从她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后，曾向自己许下这样的诺言：“决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她不由吞噬着眼泪，紧咬着嘴唇，向僻静的戈壁滩跑去了。她刚刚跑到戈壁滩边沿，再也忍不住了，一头钻到乱草丛中，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天黑了，王孟筠仍然不想回去，就像一个流浪的孤儿在戈壁滩上徘徊着。后来，她看到一道道电筒光闪来闪去，心想：“大概是同志们在找我呢。”她本想喊几声，但一想到同志们那副笑脸，不由地又生气了，暗自想道：“就让你们找吧，准叫你们嘲笑呢!”她这一赌气可不要紧，害得同志们找了大半夜才把她找到。回家以后，同志们好不容易才问出事情的原委，都觉得好笑，纷纷安慰她，说没有一个嘲笑过她，而是喜欢她才那样议论她的。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王孟筠非常懊悔：“干嘛不和同志们多谈谈心呢，只顾自个儿瞎猜疑，结果闹了一场误会。”当然，一想到谈心，又立刻感到那种在纸上写来写去的麻烦和困难。于是，她不由想到：“除了用笔写，难道就没有更便当的方法吗？”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什么结果。后来，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在小学读书的时候，国文教员给同学们上注音符号和拼音课，为了使同学们把字音念得正确，教员总是那么严格地校正着同学们发音时的口形。这个偶然的回忆，竟像一把钥匙似的打开了她的心灵，她想：“人们发出的声音既然和口形有关，那么从口形上能不能推测出一个人在说什么呢?她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身边的同志们，同志们觉得挺有道理，鼓励她试试看。

   王孟筠开始练习看话了。她想，要从口形上辨别别人在说什么，必须首先弄清楚每一句话的口形是怎样变化的。于是，她找来一面镜子，一面对着镜子自言自浯，一面记忆着每一句话的口形，经过反复练习，她终于能看懂一些简单的话了。她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同志们纷纷向她祝贺。可是一些复杂的话，还是无法看懂，有时反复看上好多遍，眼睛都看疼了，还是无法辨别。她仍然不停地坚持练习。有时候，眼睛看花了，镜子里面出现两个模糊的面影，嘴的动作根本看不清了，她才不得不放下那面镜子，休息一会儿，或者索性闭着眼睛，就像小学生默念课文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记忆着那些口形。就这样练了一些时候，一些比较复杂的话，也渐渐看懂了。不过，因为她是一句一句地练习的，只能孤立地看懂一句话，如果把几句话连在一起，还是无法看懂。于是她又成段成段地练习着。但人们的语言浩如烟海，这要练到何年何月才能和人们对话呢?她不禁有些失望了。同志们又纷纷安慰着她，鼓励她不要灰心，要坚持练下去。

   大家的安慰和鼓励，虽然也给王孟筠带来力量，但是还不足以消除她的疑虑，她越来越多地怀疑这种看话的方法究竟会不会成功。她常常面对着镜子默默地流着眼泪，有时甚至把镜子甩到一边，一头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遵照大家的嘱托和期望，一直坚持着练习。她记的口形越来越多了，而且在这些语句的口形中，逐渐发现了一些共同的活动规律。于是她由此想到拼音，想到了如果把这些相同的口形假定为若干个拼音字母，然后用这些字母去拼成声音或语言，就不须去死记那一句句的话了，就像文字的注音符号一样，只要掌握了这种拼音方法，就能看懂所有的语言。

   任何一种创造发明，常常遇到这样一种情形：表面看来似乎没有多少进展，但实际上却默默地进展着。当这种进展一旦发生飞跃，一旦达到预想的结果，那就是成功了，而这种成功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和创造者的全部甘苦紧密相联的。王孟筠的看话过程也正是这样，她的这个新的发现又练习了一段时间，她终于能够用“拼音”的方法看懂人们的话了，终于能够和人们交谈了。她如释重负，就像重新生了一双耳朵一样高兴，同志们纷纷赞扬她这个了不起的发现，祝贺她的胜利。可是她并不以此为满足，因为她发现还有一些障碍，有时还不能准确无误地看懂每一个词句。这些障碍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有些同音字无法分辨，“四”“十”之类，这些字在口形上没有多少区别；二是有的人说话太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话已说完或者已经开始第二句了；三是有些话比较深奥难懂，又要看口形，又要思索话的意思，眼睛和脑子都有点来不及。她决心突破这三种困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说王孟筠天生聪明，不如说她有着一种坚强的信念和毅力，通过刻苦钻研和练习，克服这三种困难的方法终于找到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依靠眼睛和脑子的高度协调，除了用眼睛观察，还要用最快的速度想像和判断对方的意思；这种想像和判断，除了注意对方的口形，还要注意对方的体态和表情，注意话语的前后联系。比方，遇到了“4月”“10月”之类的同音字，就需要注意一下对方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如果是春天，那自然是4月，如果是冬天，那自然是10月了。又比方，由于对方说得太快，有些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就需要根据对方话语的前后意思，加以贯通，像小学生缀句一样把那些空白填补起来。至于那些深奥难懂的话，如果是出于理解能力而无法看懂，那已超出看话的范围，因为即使是个耳朵不聋的人，也不是任何辞句都能听懂的，那就需要通过询问弄清对方的意思。总之，她就是通过这种眼睛和脑子的高速感应和高度协调，克服了看话中的困难。可是她还是不肯满足，她还要突破在开会、听报告、唱歌、看电影等场合所给予她的种种限制。有些讨论会，每个人不可能都面对她说话，因此有些人的发言便无法看清，每遇到这种情形，她就特别留心会议的话题和进展，注意每个人的举止神态，用以判断弥补那些不曾看清的言论。听报告时，顾了看口形，就顾不了写笔记，她就练习着不看笔记本如何避免字体写错和重叠。别人唱歌或演奏乐器时，她只能看到人的动作而无法欣赏歌声和曲调的优美，她就根据人的口形、动作和表情，来想象歌声和曲调的优美。看电影时，由于有些画面光线暗淡，有些画面跳动太快，都无法看清演员的口形，尤其是翻译片，由于口形和声音完全是两回事，更是无法知道演员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就在看电影之前，尽量设法找到有关这部影片的评介文章细心阅读，弥补无法看清口形的缺陷。

   王孟筠就是这样顽强地和耳聋做斗争的。如果是个陌生人，当看到她与别人对答如流，看到她又是听报告又是开会发言的时候，谁能相信她是一个两耳全聋的姑娘呢!

   麦收季节到了，为了及时反映收割动态和交流经验，领导上决定把油印小报《工地快报》随同夏收指挥所搬到田间去。王孟筠也要求和同志们一块去，领导上没有答应，因为田间没有房子，住的是地窝子，地潮湿，气候又变化无常，对她关节炎很不利。王孟筠见领导不肯答应，也只好留在家里。

   场部的工作人员大部分到田间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王孟筠不但感到孤独，而且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焦躁。她时而登上高坡，很久很久地眺望着那金黄色的麦田，想像着麦田里的战斗。每逢有人从田间回来，她总是跑到跟前问长问短。当这些回来的人讲着那些丰收的喜讯和紧张收割的情景时，她的心又飞到田野里去了。田间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她越发觉得烦闷，最后终于自作主张，跟随一辆顺便的马车到夏收指挥所来了。

   指挥所的同志们对王孟筠奈何不得，只好把她留下。王孟筠可真像出了笼的小鸟儿一样，唱啊，跳啊，高兴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同志们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尽量少给她工作，但她却经常闹着要工作，抢工作。王孟筠知道，《工地快报》最要紧的是快，所以只要稿子一编好，她总是一口气刻写完毕。而工作一完，她又总是向沸腾的田间跑去，望着那庞大的收割机，那一架架的马拉收割机，那成群结队的紧张劳动着的人们，流露着无限的喜悦，甚至激动得流下眼泪。有时，她也跑到老龙河边去钓鱼，或坐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唱歌，吹笛子。同志们经常劝她注意身体，但她总是不听，一会儿也不肯安静，被子潮了也不知去晒一晒，早晚天凉也不知道添件衣服，结果不到一个月，她的关节炎又犯了。

   这次犯病比任何一次都厉害，没有几天，两条腿就像瘫痪了似的，一步路也不能走了。病势这样严重，王孟筠却偏不住医院。领导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把她送到场部卫生所治疗。她在卫生所住了3个多月，病不但没见轻，反而越来越重，出入都得由护士背着走了。领导感到再不能拖延，终于用强制的手段，把她送到师部医院。

   也不知为什么，王孟筠特别厌恶医院的生活。她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会惹得她生气，甚至就连墙上的一条裂缝也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有时竟然惹得她大发一顿脾气。尤其是刚到医院的时候，人生地疏，不顺心的事情几乎每天都有。住院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医生来检查病房，由于她刚来，便问起她是什么病?怎么得的?一连问了好几句，王孟筠却一声不吭。医生不由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作声呢?”谁知就在这时，王孟筠却气冲冲地说：“把你的口罩拉下来！我要看你的嘴！”医生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不由向身边另一位医生交换一下眼色，好像是说：“要看我的嘴?这是从何说起?”这时王孟筠又说：“我是聋子!我是用眼睛看话的!”医生这才明白了，不过惊奇的神色并没有消失，用眼睛看话还是头一次听说的新鲜事儿。当医生摘下口罩，又开始问话的时候，王孟筠果然看懂了他的话，他就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望着仍在生气的王孟筠笑了。

   过了几天，医生为了进一步检查王孟筠的关节，让她下床走走看，这又惹得她生气了，她想：“你们明知道我不能走，为啥偏要让我下床呢?”她憋了一肚子气，硬是横竖不肯动弹。医生的态度非常严厉，一定要让她走走看，结果惹得她大哭了一场，医生急忙转为笑脸，向她解释道：“让你走是为了检查你的病情，也好对症下药，给你好好儿治疗啊，你年龄这么小，难道你愿意变成残废吗?”王孟筠这才勉强止住哭声。

   王孟筠越来越变得孤僻，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只顾自个儿躺在床上看书。医生几次警告她不要看书，因为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老把手露在被子外面会冻坏的。但她又总是不听，结果一只手终于冻肿了。医生发现以后，不由责备她几句，又把她惹翻了，当着医生的面，“啪”地把喝水的缸子摔到地上，嘴里还嘟囔着：“这是我的手！冻坏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医院的领导同志不得不和王孟筠认真地谈一次话了。王孟筠不是无理取闹的姑娘，这次谈话虽然没有完全击中她思想上的要害，却使她冷静了许多，使她开始深思着自己的行为。又过了些日子，人也熟了，她慢慢感到不但没有任何人给她为难，相反的，不论是谁，都分外地关心她，爱护她。这时，她不由联想起刚刚读过的苏联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想到卓娅那冷静的善于思考的性格，便责问起自己来：“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卓娅那么冷静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变得那么孤僻，那么容易冲动呢?”想来想去，原因似乎很多，可是最主要的似乎还是自从她不能走路以来，便越来越多地担心自己的未来。她常想：“如果两条腿真的残废了，那是多么可怕啊！”有时候她也拿双目失明两腿瘫痪的保尔来鼓励自己，不过她又觉得和保尔不一样，保尔在没有残废以前，曾经参加过艰苦的战斗和建设，对人民已有很大贡献，而她呢，才刚刚参加工作，却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医院里了，而且这讨厌的医院生活，谁知什么时候才能终了呢?一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就暴躁起来，或伤心起来，那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眼泪的诺言也不由忘记了。她越是这样，就越感到疾病的严重和威胁，她甚至想：“我大概不会再活多久了!与其这样被疾病折磨，还不如死了的好!”总之，归结到一点，还是自己不够坚强，还缺乏保尔和卓娅那种革命的意志和信念。

   王孟筠开始练习了。先是护士扶着她走，后来便给她找来一副拐杖，也不知跌了多少跤，腋下的皮肤也被拐杖磨破了。但任何困难都没有吓倒她，终于学会拄拐杖了。她每天都坚持着练习，一面练习一面喃喃地数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把每天的成绩记在日记本上。就这样，她从几步慢慢地走到几十步、几百步了。这期间，她恰巧看了苏联小说《真正的人》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无脚飞将军》，密里席也夫的英雄形象给了她极大的鼓舞。每当她跌倒在地或遇到无法克制的疼痛时，她总是想到密里席也夫，想到密里席也夫失去双脚还能驾驶飞机的情景，甚至大声呼喊着密里席也夫的名字，就像向这位英雄求援似的。一次，她突然跌倒了，摔得全身剧痛，眼前发黑，挣扎了好一阵，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这时，她又想起了密里席也夫，并且又求援似的大声呼喊着：“密里席也夫！密里席也夫！”密里席也夫好像真的来到她身边了，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她咬紧牙，借拐杖的助力，猛一挣扎，竟然敏捷地站了起来。事后，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她甚至想像不出她究竟是怎么站起来的。不久，她又读了写“中国的密里席也夫”孙忠国和“中国的保尔”吴运铎事迹的书。孙忠国也和密里席也夫一样，也是失去双脚，经过刻苦锻练，又重新飞上蓝天的空军英雄；吴运铎虽然没有双目失明和全身瘫痪，但他那种同疾病顽强斗争的精神，和保尔却是近似的，而且也写了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非常相近的书——《把一切献给党》。这同样给了王孟筠很大的鼓舞和力量。

   王孟筠练习走路的步数在一天天增加。于是，她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争取早日出院，到工作中去，到同志们中间去。”她越来越多地问医生：“我啥时才能出院呢?”而医生却总是回答她说：“安心休养吧，早着呢。”她还是不肯死心，医生被她纠缠得不可开交，便说：“等你能走到柳树庄子的时候，就让你出院了。”医生本来是句玩笑话，谁知她竟信以为真了，距医院大约半里路的柳树庄子，便成了她每天练步子的目标。她很快从几百步走到一千多步了，不但走到了柳树庄子，还能从柳树庄子从容地返回医院。这时，她又来找医生，医生笑道：“那不过是句玩笑话，你怎么当成真的了。”她这才知道受骗了，虽有点不高兴，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已经不像从前那么任性了。她想：“反正迟早会叫我出院的。”

   王孟筠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总觉得应该替别人做点什么，才不致使这漫长的时间白白过去。尤其是当她看了反映苏联儿童生活的小说《铁木尔及其伙伴》以后，铁木尔那种埋头替别人做事的思想和行为，给了她很深的影响，她的这种愿望更加迫切了。于是，她便给自己招揽和安排了一大堆事情。她首先发现图书室的书报很凌乱，也没个制度，书报时常遗失，便建议兼管图书的文化教员重新整顿一番。文化教员同意了，和她一起开始整理图书。这件工作一直进行了好几天，所有的书报都重新登记、分类、编号，规定了借书制度。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由王孟筠担任的，她整天整天地坐在图书室里，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让文化教员随便给她带一点就行了。为了不让别人打搅她，她常常让文化教员把门倒锁上。一次，文化教员忘了开门，她也不喊叫一声，就这样在图书室里工作了一个通夜。

   王孟筠还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她能写，能画，能唱，能说故事，还能吹一手好笛子。于是，她便利用自己这些特长，从各方面活跃着医院的生活。她是墙报委员之一，但整个墙报工作，如组织稿件、修改稿件、画报头、画插图、编排、誊写，常常是由她一人包揽。她除了把自己创作的一些画赠送给别人，还经常给别人画像。她看的书很多，常常不厌其烦地给别人讲着书中的故事。她不但会唱许多歌曲，还会唱湖南戏，只要别人要求她唱，她一概不拒绝。她不但给别人吹笛子，还亲手用芦苇做成笛子教别人吹。最有趣的是，她还时常找来许多鸡蛋壳，画成各式各样的面孔，然后做成玩具送给别人。这精巧滑稽的小玩意儿，有时比特效药还起作用，它可以逗得那些愁眉苦脸的病人立刻露出笑容。这时，她虽然还是靠拐杖走路，却时常帮助那些不能走的病人到合作社(商店)去买东西。总之，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做，她把替别人做一件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都看成应尽的义务。

   尽管她替自己招揽和安排这么一大堆事情，走路的练习却一天也不曾间断过。她的步伐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敏捷，丢开拐杖也能走近百步了。一次，副师长来检查医院的工作，发现王孟筠的拐杖不很好，便亲手量了尺寸，答应给王孟筠做副新的。没几天，新拐杖送来了，上面还有副师长用红漆亲手写的“王孟筠”三个大字。王孟筠收到这副新拐杖，非常感动，练习得更起劲了。她不但自己练，还要与别人比赛，还要练习跑，练习跳。人们望着这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由得便给她起了个“小野马”的绰号。的确，她真的就像一匹顽皮而又可爱的小野马，一会儿也不肯安静，也不知道疲倦，到处都能看到她的身影，随时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当人们一旦看不到她的身影，或听不到她的声音时，就像是缺少了什么似的互相打问着：“小野马呢?小野马哪儿去了?”

   是的，“小野马”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她就像五彩斑斓的充满生命的火花似的，闪耀在整个医院的生活里。她不但讨得了人们的喜欢，还赢得了人们的信任，每当医院的工作人员无法消除某一个病人的苦恼时，他们便跑来求助于她，让她去说服这个病人。她根本用不着讲什么大道理，她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思想动力，她只要拄着拐杖笑咪眯地走到这个病人身边，这个比她的病不知要轻多少但却躺在床上呻吟的人，只要稍微还有一点自尊心，就不能不流露出惭愧的神色。说也怪，就连那些失掉理智的神经病患者，或是最不听话的小孩子，只要王盂筠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就变得乖乖的了。在女病人中，有一个叫胡文深的神经病患者，她谁的话也不听，不管院长、医生和护士，她张口就骂，甚至动手打人，可是她却听王孟筠的话。当然，她并不是害怕王孟筠，而是把王孟筠看成最亲近的人，看成是她的保护者。一次，因为她动手打人，护士们把她绑起来了，她谁也不喊，却单单求援似的喊着王孟筠的名字。王孟筠跑来了，不但责备了护士们的鲁莽，还亲手放开这个神经病患者。女病人中，还有一个师部子弟学校的小姑娘，她也是谁的话都不听，只听王孟筠的，因为王孟筠整天给她讲故事，有时候甚至叫王孟筠阿姨，这常常逗得王孟筠笑个不休，因为她们的个儿相差不多，论年纪也只差三四岁。

   1955年8月15日，王孟筠忽然接到出院的通知，她高兴得真不知说什么才好，立刻动手整理起东西来。王孟筠出院的消息立刻传了出去，人们纷纷跑来给她送行。说也怪，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回农场去的王孟筠，这时反而有点恋恋不舍了。她望着一张张热情而又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什么老想哭。为了不让人们看到她的眼泪，她没有一一向大家告别，而是紧咬着嘴唇，向大家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回到农场以后，王孟筠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她终于又回到家了，又和同志们见面了；不高兴的是，领导上不给她工作，让她继续休养。过了几天，人事部门给她送来了一张残废人员登记表，她一看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她最忌讳“残废”这两个字，在她的心目中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可怕的了。她说什么也不填这张表，连声说着：“我不是残废!我不是残废!”同志们只好向她耐心地解释：“你的这种精神是好的，没有残废的应该说是你的思想，你的身体确实是残废了，耳朵聋了，离开拐杖就不能走路，难道这还不算残废吗?填表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给你发抚恤金啊。”同志们这样一说，反而惹得她更生气了，说道：“我不需要钱!我需要工作！”后来，经过同志们慢慢说服，她总算勉强填了那张表。她这一填可真填出祸来了，人事部门把她的名字列到供养人员的名单里去了。当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不止是生气，而且伤心地哭了。“供养”这两个字对她多么陌生啊!这两个字好像比“残废”还要可怕!她想：“我今年才17岁，难道就开始养老吗?”人们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了，她现在哭得多么伤心!多么撩动人的心弦啊!

你就是说破了天，王孟筠也不承认她是供养人员。她到处奔走，求援，抗议，哀求，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从供养人员的名单里一笔勾掉。可是无论她到哪儿，除了一片同情或安慰的声音以外，却没有得到任何满意的答复。后来，她学得聪明了，她不再到处奔走了，而是想法儿寻找着工作，心想：“只要我有自己的工作岗位，谁也没有权利把我看成供养人员。”但寻找工作又是多么艰难啊!这倒不是她不能工作，而是没有工作，她得到处去找，去要，去抢。宣传股不让她刻报纸，她就跑到组织股去给人家誊写档案材料，反正不管什么工作，只要让她抓到手，她就不肯放了。另外，她虽然已是供养人员，却一直不肯离开宣传股的宿舍和办公室，一旦有机会，她还是伏到原来的那张办公桌上，帮助同志们抄抄写写。就这样，慢慢地造成了既成事实，尽管她的名字仍在供养人员的名单上，但实际上她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而且她的工作效率已经超越了一般健康人的水平。最后，人事部门不得不取消了原来的决定，终于把她的名字从供养人员的名单里勾掉了。

   王孟筠这一斗争不是轻而易举的，工作虽然会给她精神上带来安慰，但也给她的身体带来痛苦，因为她的疾病并没有全好，离了拐杖还是不能走路，工作的过程仍是和疾病斗争的过程。这里只举出一两件小事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了。比如，有时候刻蜡纸的铁笔掉在地上，由于拄着拐杖无法弯下腰去，她只好爬着去拾这支铁笔，铁笔拾到了，再爬到墙根，扶着墙壁站起来，再拄着拐杖走到办公桌旁。又比如，由于她的关节炎经常复发，天气再热她也不敢脱下那套棉衣和毡靴。我访问她的时候，人们都穿上单衣了，她却仍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毡靴，我看着都有点替她感到沉重，但一年四季她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的访问一直进行了好几天，除了和她交谈以外，还读了她厚厚的3本日记。当我翻开日记的第一页，我立刻被那生动而朴实的文字吸引住了。这不是普通的日记，而是优秀的文学创作。也许我是一个文学工作者，当我发现王孟筠在文学上的才能时，我的心情分外激动。这3本日记从1954年11月起，至1955年12月止，中间虽偶有间断，但大部分日记却是连续着的。这3本日记不但详尽地记录了她同疾病顽强的斗争过程，而且非常生动地描写了她的思想和感情的变化，描写了她周围的生活和人物。由于这日记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某些地方显得有点简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朴实无华，使人看了觉得分外真实，分外亲切。这里不想再详细介绍这3本日记了，前几天新华社已经向全国发了消息，报道了有关部门正在帮助她整理这些日记，准备出版，读者将有机会看到这部动人的作品。让我们预祝这部作品早日和读者见面吧!我相信这部作品也像王孟筠本人一样，将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充满生命力的火花，这火花将永远闪耀在广大读者的心里，同时也将给我们的国家增添光彩，因为也只有在我们这样的国家里，才会产生这样完全新型的年轻一代!

   原载1956年《新疆日报》，选自《农六师志》。王孟筠为湖南参军到兵团的女兵，她的故事被著名作家邓普作为原型，写成电影(生命的火花》，后又改写成小说《军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