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在给我栽赃,妄图置我于死地呢?张琪玉百思不解。从来不往坏里想别人的她,这回不得不对张昌富这个连长仔细思考一番了。
张琪玉来到三十四连不久,就发现连长张昌富在群众中的口碑极差。他经常在女知青面前炫耀,说自己当了三年兵住了两年半医院,又当了半年的勤务兵就转业了,连一枪都没打过。可咋样?照样给你们当连长!
张连长每天游手好闲,把大伙儿赶到地里以后他自己就说不上干啥去了。吃“忆苦饭”的时候,他光让别人吃,自己却一口也不动,还呲牙咧嘴地瞅着大伙儿笑。他老婆从来都不下地干活儿,已经生了仨孩子还要生,常年挺个大肚子晃来晃去的,知青们背地里都叫她“生孩子机器”。这还不算,这女人还经常往家里拿公家的东西,连地里的土豆、白菜、大葱什么的都不放过,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她就敲山震虎地威胁说:“俺当家的是你们连长,拿这点破玩意儿算个啥!谁有意见就告去,看不整死她……”
张连长的这种形象自然使他在群众中的威信很低。而张琪玉却与他恰恰相反,她劳动积极,什么事都先为别人着想,过去又当过连长,很有组织能力,她说什么大家都愿意响应。于是这个心胸狭隘的张昌富就对张琪玉嫉妒在心。心想,要是踩不住她这个“羊圈里跳出来的大牲口”,往后我在连里说话谁还能听?还怎么发号施令?
有一次,张琪玉和几个女知青下夜班回来从张连长家大门前路过,见他家屋里的灯还亮着,都下意识地往屋里瞥了一眼,想不到却看到了令人难堪的一幕——张连长正和一个女知青坐在炕沿上忘情地亲吻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们就不得而知了。时隔不久,张连长的老婆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两口子还为这事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张连长一看见张琪玉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更没有好脸色了。
看来,这个张昌富是要对我打击陷害了,张琪玉在心里想。
关于“偷听敌台”的事,分明是颠倒黑白。那个平时三天两头装病逃避劳动的“小上海”张金娣,在连里年龄最小,经常想家哭鼻子;又因为比较任性,几乎跟谁都吵过架,所以跟每个人的关系都搞得很紧张,许多人都疏远她。只有热心的张琪玉经常跟她谈心,劝导她在思想上要积极上进。还经常帮她打饭、替她洗衣服,叠被子,还把自己的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她那里让她听,让她多关心国家大事,多关心时事政治。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张琪玉和“小上海”头枕着行李并肩倒在炕上,“小上海”手里摆弄着“半导体”,拨来拨去,里面竟然传出了女主持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张琪玉意识到这是“美国之音”,就立即阻止她赶紧拨过去。“小上海”顺从地服从了。可她又问了张琪玉一句:“你怎么知道那是‘美国之音’呢?”张琪玉随便回答说:“我也偶然拨到过几回,一听那语调就是敌台。”
后来随着“文革”的不断深入,人人都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一次“斗私批修”当中,一些知青揭发了张金娣“偷听敌台”的行为。可是这个“小上海”在向张连长交代问题的时候却说,是张琪玉让她多关心政治、多听广播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啥台,反正啥都听,连收音机都是张琪玉借给自己的……
张昌富这下子又有机可乘了。他安慰了张金娣几句,给她卸了思想包袱。又拐弯抹角地引导她把问题都往张琪玉身上推。他说,在这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目前,你小小年纪懂个啥?还不是受了那个老谋深算的张琪玉的诱骗!她出身是‘漏划地主’,这事儿你能不做阶级分析吗?”
“小上海”是“金蝉脱壳”了,可张琪玉却是在劫难逃了。
至于跟“苏修特务”吴国章共谋“投修计划”,更是荒唐至极。
一次张琪玉患了感冒,高烧到三十九度不退,她破天荒地开口跟连长请假。张昌富倒是答应她可以不到地里干活,但是却破例让她去顶替别人看押“苏修特务”吴国章。张琪玉不知连长的险恶用心,勉强撑着身子来到关押吴国璋的那间土屋。这时只见一个手脸脏兮兮的、瘦骨嶙峋的男人目光呆滞地卷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下只铺了一些谷草。
张琪玉找来两块土坯在小屋门口坐下,把身子靠到墙上,有气无力的喘着气,认真地履行着一个“看守”的职责。
此时的她在心里想,这个人也真是的,自己给苏修都干了哪些事,事实求是地说出来不就得了,何必在这儿遭这种罪呢?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张琪玉终于开口了,并认真地规劝起这个“苏修特务”来了。想不到的是,她不多的一番话竟让这个不到五十岁的汉子吃力地睁开了那双无神、臃肿的眼睛。
“哎,姑娘啊,你让我说个啥呀?我连一个大字都不识,人家‘修苏特务’能要我呀?”那汉子哭丧着脸扭过头来木讷地望着张琪玉说。
“不是‘修苏特务’,是‘苏修特务’。”张琪玉纠正他说。
心想,难道这个竟能把“苏修”说成“修苏”的人真的会是苏修特务?接着张琪玉又用党的政策开导他。说着说着,这个老汉竟然在她面前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了起来。他这一哭也让张琪玉动了恻隐之心,难道眼前这个老汉真的会有什么难言的委屈?
不大一会儿,吴国章止住了哭声,下意识地在那个空烟口袋里掏来掏去的,结果也没掏出一点儿烟末来。张琪玉出于对他的同情,也出于打算探听个究竟的好奇心,便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附近的供销社,花了九分钱给他买了一包烟。这可真让吴国章受宠若惊了。从打他被当成特务关押起来至今四十多天,还没有一个人跟他这样说过话呢。此时他面对这个善良的姑娘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就断断续续地把一肚子的冤屈都倒了出来。
原来,吴国章老家在山东,闹自然灾害那些年饿肚子,他听别人说东北大兴安岭那边有金矿,能采金子,就带着老婆和老爹,跟几个逃荒的老乡一块儿来到东北。结果在一次换车的时候老爹没挤上火车,一家人走散了。小两口只好跟老乡分手,在下一站下车,又回去寻找老爹,结果一直就没见老爹的踪影。前后折腾了一个来月,不但没找着老爹,就连剩下的一点盘缠钱也被小偷偷走了。金矿没去成又丢了老爹,走投无路的吴国章只好领着老婆一路乞讨,漫无目标地流落到了黑河一带。这时妻子已经快要临产了。吴国璋在一户好心农民的帮助下,好歹把妻子安顿下,然后他又出去四处打听老爹的下落。一晃又过了一个多月,天快冷了,老爹仍然杳无音信。悲伤至极的吴国章惦记着妻子,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不久,妻子临产了,可是又因为难产大流血丢了性命。吴国章无法养活这个刚生下几天的孩子,他只好把这孩子送人了。
家破人亡的吴国章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人几乎要疯了,成天要投井跳河的不想活了。在好心村民的看护和劝慰下,过了好些日子他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意识,勉强地活了下来。最后流落到现在这个马场里赶马车。吴国章一个人在这里落脚以后,才过了几年的消停日子,“文革”又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倒霉的事情又让他摊上了。
那是一次去往黑河送粮的路上,吴国章赶着马车往回走的时候在大道上捡了一张地图。他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途,只见上面花花绿绿的挺好看,就带了回来,这么多年了也没舍得扔。有人看了才告诉他这叫地图,还指着上面的小圈儿告诉他,“这儿是海兰泡,再往下,南边儿这个就是哈尔滨”。上面其它圈圈点点的都代表啥他就一无所知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张捡来的地图,竟然给他又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一次对外来人口的普查中,调查人员发现了这张印着苏联东西伯利亚地区以及我国黑龙江北部瑷珲、孙吴、黑河以及往南的齐齐哈尔、哈尔滨一些城市的地图。于是他们就对这个本来就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走的时候还把那张地图拿走了。
再后来,吴国章被公安人员审问了两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苏修特务”嫌疑的吴国章被吓傻了。他见过“地主”、“富农分子”挨斗的情形,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快跑吧。当天夜里他就逃到了二十里地以外鄂伦春族的一个小村里。天刚破晓,饲养员老汉出来喂马,发现了正躲在马棚里偷吃豆饼的吴国章。他无处可藏,只好慌称是过路的,饿急了找点吃的。那老汉也没在意,就让他走了。中午刚过,调查人员到吴国章家里去找他,发现他那间破屋子已经上了锁,这才料定吴国章是逃跑了。于是对他的疑点迅速上升,立刻派出十多个人骑马去追,路过鄂伦春族小村时一打听,才了解到了吴国章的行踪。这帮人快马加鞭一路追去,在天黑之前就把他绑在马爬犁后头拖了回来。
虽然是雪地,可是一路几十里吴国璋的棉裤早已被磨破了,连臀部也已经血肉模糊让人目不忍睹了。半死不活的吴国璋被连夜审讯,他嘴里反反复复总是一句话:“我——不是‘修苏’,我不是——‘修苏’……”
审讯人员怒斥他说:“你甭跟我们装蒜了,装疯卖傻也没用。想活你就快说,你都给他们干了哪些事儿?”
被吊在房梁上一顿抽打之后,吴国章早就被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第二天,审讯人员把他围在中间,拿着地图质问他上面标的都是什么地方,带过来的任务是什么,都跟谁联系……
吴国章说出了“这个圈儿——是海兰泡,往下这个——是,哈尔滨。”
两个审讯人员对视着点了一下头,心里说;“完全正确,一点不差”。
“继续回答,这些红圈儿都代表什么意思?”
“那我就——不知道了,别的我 ——啥都——不知道了……”
“看来你还想装疯卖傻,不想都说出来是吧?来人,再把他给我吊起来!”……
后来不知道啥时候,他醒过来了,自己也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
张琪玉听了吴国章这大半天的讲述,有时候说得让她头皮都一阵阵发炸,只是傻乎乎地听着他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了。
然而让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跟这个“苏修特务”的这次“谈话”,全都被连长派来盯梢的人远远地看在眼里了。虽然没听见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仅凭这些,指控张琪玉跟“苏修特务”在一起“密谋”,已经足够了……
张昌富一方面针对张琪玉的问题亲自到各排去个别“走访”,搞背对背的“揭发”,另一方面由指导员召开揭发张琪玉反动言行的座谈会。他们鼓动各个排长带头写材料,“上纲上线”,谁批得很,批得透,还可以“火线入党”、“提干”。然而事后连长跟指导员一碰情况,他们不但都没获得“需要”的材料,反而好多人都说张琪玉心地善良,敢于直言,待人热情,劳动积极等等。张昌富气愤地说:“三十四连的人阶级斗争觉悟也太低了,优点谁还没有几条?怎么都被这个‘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张琪玉给蒙蔽了呢?”
一个叫武华的班长,是来自鹤岗的女知青。她听说跟自己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在连长的授意下要给张琪玉写伪证,就立刻把她找来说:“你按着张连长的意思胡编乱造,污蔑张琪玉,不觉得亏心吗?你要是真这么做,那咱俩今后就断绝来往。”
张昌富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恼怒,立刻把武华的班长撤了,要不是武华的家庭出身好,恐怕连团籍也保不住了……
自从张琪玉被关押以后,工作组曾几次提审她,她都拒不“认罪”,而且态度强硬。尤其是组长王向声看了她写的“交代材料”里,全是一些回击某人对她的污蔑和陷害的内容,鼻子都气歪了。他把材料恨恨地往桌子上一摔,怒不可遏的说:“这是明目张胆地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接着就声嘶力竭的宣布:明天就把张琪玉遣送到团直属连去“强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