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
差不多有十个年头,我生活在广阔无垠的三江平原上。在那里读山读水读星读云,读得最多的恐怕就是那天边的地平线了。
起初,你曾经是可怖的,令人伤感的。随着列车的奔驰,你就像天与地之间的一道诡秘的缝,一个黑洞,大片的森林田野,乃至大河高山被你一一吞食,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你停止吞食,我们便发现自己被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
然而,不久你就渐渐变得亲切,变得可信赖,再不是我自小在图画上和电影里看到的那条僵直而无灵性的横线了。
我们出工,你吐一丸朝日在前面兴冲冲引路;我们暮归,你扯一片晚霞在背后眯着眼睛目送。白天里有二、三十里的长路,累人而又沉闷,你变换着景物给我们鼓劲;黑夜里有隔三差五的演习,我们也学会了在你的掩护下猫腰小跑向“敌军”哨卡突袭……
更忘不了的是,有时你一旦在视线里消失,我们就丧失了安全感。那是在“黑泥亮水白是地”的暗夜,特别是“天地混沌一片白”的雪夜,四处都看不见你,因故盘桓野地的我们就再不敢轻易挪步,否则万一走错方向,可能误入沼泽,因冻饿而死,或者在体力耗尽的情况下,遭遇狼群……。唯一的办法是依老乡所言,原地转圈踏步,直到你在晨光中再次出现为止。
多少次,我沿着田间大道彳亍独行。只觉得大田还是大田,远山还是远山,但忽然看到在紧盯了许久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黑点,心情就不一样了。于是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小黑点慢慢地分出两条蠕动的腿,又慢慢地分出两条晃动的胳膊,一点点地变大变大。尽管,一旦看清那人的五官,发现并不认识,于是擦肩而过,可往往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互赠一笑。
更值得珍视的是,地平线不仅教会我们人与人相互的亲近,而且还教会我们人与人相互的独立。
记得,那会儿参加连队里的“双抢”,我和一同在连队中学教书的H君一起,帮着赶车的高高地装了一马车豆秸。然后爬上去,舒舒服服躺在上面,跟车晃晃悠悠地回连队马房。一路上,我望着静谧的旷野、蓝天发楞。H君问我:“想家了?”我说:“没有。我是在想,天就像一口大锅,从头顶向四面扣下来,那锅沿就是地平线,是圆的,我自己就是这个圆的圆心。”
H君说:“这就是俗话说的‘各人头上一片天’嘛!你看!马车走,这个天也跟着你走,这个圆的地平线也跟牢你走。‘圆’的大小取决于你的视力和你所站的高度,它可以跟别人的交错,但不完全重合。”
是的!可以跟别人交错,但不会完全重合。也许从黑土地上回来的人们心中都有这么个“地平线情结”。故而才能在任何情况下,始终保持那一份特有的坚忍和自信。
噢!我的遥远的地平线,久违了!
(作者原为黑龙江兵团23团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