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生产队有两个“贫协主席”,为什么有两个呢?其实啊这两个贫协主席是一真一假,等我把这二位的故事讲完了,请您猜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先说贫协主席大老陈,他长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四十来岁好像六十的人,大老陈走路总是慢慢悠悠的,一双鞋永远趿拉着,从没见他有提上鞋的时候。他的两只手无冬历夏总是揣在袖口里,甚至挑粪上山的时候都揣着,您还别说,就这样那粪挑子也不会掉下来。大老陈从不洗脸,实在太脏了就用水撩撩以鼻子为中心半径不超过两寸的地方,然后用袖子擦擦就算是洗脸了。大老陈的眼睛睫毛倒戗,眼睫毛把两只眼睛扎得红红的像是兔子眼(因此他还得了一个外号:八斤半的兔子——大老陈)这双兔子眼总是不停地流眼泪,那样子就更苦大仇深了。
要说大老陈可是真正的贫下中农,解放前他家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从小一天学也没上过,十五六岁就给地主家扛长活。解放后大老陈翻身做了主人,他分了地,盖了房,不到二十岁就娶上了媳妇,到我们下乡时他两个孩子都十五六岁了。
按说大老陈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家里四口人都是劳力,没有吃闲饭的。但山区自然条件差,大部分土地都在山上,刚刚开垦的时候土地肥得冒油,种啥都是好收成,日久天长土地就薄了,山坡地存不住养分,种啥都稀松二五眼。那时平均亩产粮食还不到二百斤。农民生活就靠土地,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在土里刨食,地里粮食打得少,一个人一年也就分到三百来斤粮食,根本就不够吃饱肚子的,大老陈本来就饭量大,队里分一年的粮食还不够他半年吃的呢。
庄稼的苗长到一寸多高就开始耪地了,耪地是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活计,活儿越累人就越饿得越快。休息的时候男人们把锄头墩在地头儿,三一群五一伙的上荫凉地儿抽袋旱烟解解乏,大老陈把锄头一扔倒在地头儿就一动不动了。本来就一脸苦大仇深的大老陈,他这么一躺更吓人了,说不好听的,他脸上盖张纸就哭得过。
不知是谁说了话:“大老陈,你咋跟出了雄似的蔫头耷拉脑的?”大老陈有气无力地跟了句国骂,嘴里不知道嘟囔着啥,然后用衣袖擦了擦他那双兔子眼。那人一听大老陈骂完一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啥,又接着逗他:“喂!我说大老陈,你是贫协主席,大小也是个干部,两天吃不饱就耷拉了?你就给讲讲当年给地主扛长活吃的苦,呆着也是呆着,咱忆苦思甜呗。”
一听到这儿,大老陈来了精神,他两手扶着地坐起来,眨了眨那双兔子眼,又掉下来几滴眼泪,咳了咳嗓子说:“我十五岁就给沟里老赵家扛活,那会儿我正是贪长的时候,那叫一个能吃!一顿饭能造十来个个豆包,要是小米干饭能干五六碗!老赵家那家人真不赖,顿顿猪肉炖粉条子让我可劲儿造!过年我回家看我妈时,还给我割了一块肉带了两大捆粉条子哩。”
“嘿!大老陈,这地主让你说得这么好,你这是咋说话哪?你这是阶级路线不清知道不?”“啥路线不路线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吃不饱饭肚子饿得慌!”“那你再说说你翻身的事呗!”大老陈嘟嘟囔囔地说:“哼!这身翻的,这身翻的,连肚子都喂不饱了……”这大老陈还要往下说,队长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味儿,心想这还有知青在跟前呢,影响多不好!于是赶紧打断了大老陈的话,大声地说:“我看你们还是欠饿,都给我闭上嘴,瞎胡沁什么哪?去去去,都给我干活去!”
大伙儿这时憋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们几个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楞了一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听大老陈说过不下五六次同样的话,一有人逗他,他就嘟嘟囔囔地说:“这身翻的,这身翻的……”好在我们那儿阶级斗争还不算严酷,不然大老陈这贫协主席可就离倒霉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