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
一
大表姐凤媛与母亲差不了几岁，自小同玩同长，后来她嫁到苏州洞庭东山。我读五年级时，家居祝栈弄，记得是个闷热的星期天下午，她带人摇船到无锡，送上门一大筐杨梅。
她对父母说：“年年邀你们上洞庭山，来吃天下最好的杨梅，总推忙，总是空。这次我再强调，明年梅雨前一定来！来了，陪你们一道看杨梅，一道采杨梅，一道吃杨梅！”
父亲笑言：“我牙齿不好，酸坏了怎么办？”
表姐忙扒开筐上一层保鲜绿叶，抓出一大把红宝珠、紫龙眼，“我们的杨梅不酸的，挺甜的，快尝尝！”说着，挑了一颗最大的塞进我嘴，“小龙弟弟，甜吧？”
“甜，甜，是不一样的甜，酸甜！”
大家都笑了。表姐特别夸我“懂品味”。
母亲碰了碰父亲，“明年去吧！凤媛的男人是牙科医生，你正好可让他看看牙齿。”
表姐说：“你们到了东山，不必转街巷寻门牌，只需打听zhang医生的牙科诊所，自会有人领来我家。”
父亲说：“这么些年了，我竟还没见过他呢，弓长张吗？”
“立早章！”
“喔，诗章的章！”
二
去年夏至，以前家里装修请过的包工头小丁叩开门，求我“帮帮忙，消灭两篓杨梅！”说是宜兴的瓦工、管道工“孝敬的，实质是提醒我，接到生活别忘记招呼他们！唉，近来家中可开杨梅店了！”
我说不能白占便宜，“晓得你是文学中年，喜欢我橱里哪本书，拿去！”
他说目前看不进书，“这样吧，麻烦潘先生选些关于杨梅的古诗，每天一首，发我手机上，让我拜读则个！”
如此交易，大雅！
好在早年父亲畅游苏州洞庭山杨林梅市，抄回来不少杨梅诗，逼我多日清晨朗读，读得我喉甘舌酸。行，现今吐几颗核给你——
南朝江淹的：“宝跨荔枝，芳轶木兰。怀蕊挺实，涵黄糅丹。镜日绣壑，照霞绮峦。”这是已发现的中国第一首杨梅诗，夸赞了杨梅的色香味状，以及秀美的生长环境。老实说，我认为此诗不咋样的，“江郎才尽”，对矣！
唐代李白的：“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扬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洒点盐花，将杨梅浸渍一会，可杀菌，又能减少酸味，自古已有好办法！诗人开玩笑，劝朋友不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意谓别拘谨，休客气，来来来，咱们边啖杨梅边饮酒！
宋代方岳的：“筠笼带雨摘初残，栗栗生寒鹤顶般。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鹤顶般”之红之圆，描绘太妙了！末句也好，杨梅之奇之异，正在于有点酸。若一股劲与西瓜、枣子等比甜，毫无个性特色，配叫什么杨梅？
明代徐玠的：“摘来鹤顶红犹湿，剜破龙睛血未干。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鹤顶”雅窃前首方岳的，“龙睛”与我小时候形容的“龙眼”相似，但我决非抄袭他！前两句血淋淋的，一定意有所刺。太真即杨贵妃，“杨”梅巧妙联系上了。后两句也令人联想起唐杜牧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生于蜀，爱吃荔枝，唐明皇为博她一笑，令千里之外的四川涪州贡献荔枝到长安。为使水果保持新鲜，“州县以邮传疾走称上意，人马僵毙，相望于道。走传之神速如飞，人不见其为何物也。明皇致远物以悦妇人，穷人之力，绝人之命，有所不顾，如之何不亡？”“亡”指安史之乱悲剧。古人述得沉痛，我辈夫复何言？注意，徐玠还学用了杜牧另一首诗中的逆向思维方式，假使“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乃：假使贵妃早知道杨梅美味，贡往长安的岂是荔枝，而为杨梅。再看前两句，“血未干”等就能理解了。吟诗读史，惊心动魄！
三
乡贤钱钟书有句俏皮话：“吃了鸡蛋，何必要认识生蛋母鸡。”反用一下：尝过杨梅，还想访问长杨梅的树。
机会有了！今年6月25日，应网上诗友竹海茶农之邀，我们无锡八人驱车奔向宜兴，来到一个叫孙家坞的山村，听说山南面属于浙江省。
脚着地，不顾雨势渐大，不受好茶诱惑，我们提出先去看杨梅。主人会心，发给每人一只塑料小篓，领着踏泥、跳沟，说说笑笑上他承包的山坡，流泉哗哗唱着，一路伴随。
你好，杨梅林！
杨梅树远比原先想象的高大，青枝硕长，绿叶繁密，如巨伞严严遮住雨水。看样子，已被采撷过几番了，悬挂的果实不多、不大。掐一颗品品，七分酸，三分甜。发现几颗较大的，却红星似闪烁在高处，伸臂加蹦跳也够不着。想来正经采摘时，须有高凳或长钩帮忙。
大约半小时后，互查成果。女士均比男的多些，不过也都晃滚篓底，意思意思而已。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倘存心想酿杨梅酒，装满一篓应不难。
我的篓内空空如也。谁问：“你的呢？”
我笑笑：“红紫在眼里，甜酸在心中！”
主人说：“都不会空手而归的，我早为你们采了杨梅，走时送每人两篓，还有两袋茶叶！”
主人网名竹海茶农，道明了他令人艳羡的生涯。他姓唐。归家当晚，我特地选个也姓唐的词牌，填了阕《唐多令》——
“ 歌笑上吴山，音尘落越园。雨径斜、逗俺蹒跚。圆了杨梅林下梦，采红紫，品甜酸。 新梦到明年，小炉临响泉。斗罢茶、月耀中天。若有佳人诗侣伴，旮旯里，是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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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7/27 16:40: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