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人:票号大院,晋商风流
即便是今天走进晋商们留下的豪门大宅,那高墙危楼、椽牙雕琢,是那么神秘莫测,仍然会让人吃惊于他们当年的殷实和富有。王家大院、乔家大院、渠家大院、曹家大院、常家大院……祁县、太谷、平遥、介休、灵石……一个个藏金窖银的大院星散其间,晋中的汾河两岸仿佛成为一条流淌白银的谷地。这就是晋商——俗称“西帮”商人的老巢。
300年前,在西向新疆、北往蒙古乃至西伯利亚广袤的草原和大漠上,庞大的驼队满载货物迤逦而行。伴随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西帮商人风尘仆仆的身影;300年前,从吴淞口晨曦中出海的商船到蒙古草原叮咚作响的驼铃,从呼伦贝尔的醋坊到贵州茅台的酒窖,从盐、粮、绸、铜、烟到木材、皮货、毛毯、玉石、药材、钟表,都是西帮商人操一口晋中官话在那里运筹经营;也是在300年前,欧亚大陆上,南起香港、加尔各答,北到西伯利亚、莫斯科、彼得堡,东至大坂、长琦、仁川,西到伊犁、喀什、阿拉伯国家,都留下广西帮商人的足迹。
山西的票号更为惊人,就说那个由平遥日升昌掌柜雷履泰首创的,经营金融业务的票号,信局,到光绪年间已经达到33家,分号有 400处之多,业务辐射面东起日本、西至阿拉伯、北起俄罗斯、南到新加坡。当时山西的票号已经基本垄断了全国的汇兑业务,到如日中天的地步,白银汇兑业务达到2200万两。金太谷、银祁县,实际上成为大清国的财政部。即使如此,那些藏金窖银的深宅大院却并没有因富有而张狂,它通常是神秘的而绝不是霸道。看不到收租院里乞苦告饶的交租人;听不到因抵债而被迫出卖自己或儿女的悲泣。在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我们听到的却是“老掌柜”们大赔大赚的商业气度和商号谨严的“号规”。据说,订立这些号规的是明末清初太原的朱衣道人傅山先生。
明末清初的时候,科举考试日益黑暗,“老醯儿”们再无心官场,而是大力向经商靠拢。清雍正皇帝就发现山西开始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老醯儿”的子弟们首先经商、其次是从军、最后才是进学。这种起自于民间的理念,对于封建王朝专制秩序的瓦解力量是非常巨大的。它导致了晋商耸动海内,独领风骚数百年执全国金融之牛耳的结局,同时,它也一步步动摇着专制统治的根基。
追寻许久,我发现从晋商里面很难找到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比方“徽商”有胡雪岩;南方商人有虞洽卿,甚至于《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与其说,晋商留下来的是一个个豪门巨族,不如说晋商是一个群体,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个群体的兴盛与衰落在长阶段的历史中,已经显得不是那么太重要,重要的是,由这个群体形成的商业传统和理财观念,是一股强劲的力量,矗立于今天每一个山西人的人生背景之上。
在这个群体的影响之下,才有了孔祥熙从一个太谷天主教堂唱诗班的信徒,一步步成为执掌全国财政大权的金融巨头;才有了从五台县那个小买卖人家出身的“万喜子”阎锡山,把山西省这一桩“大买卖”做成30年代中期全国的“模范省”。就是为世人所诟病的山西窄轨铁路,要按照经济学原理来判断,也是一个成本核算极其合理的项目。
新中国第一批财政专家同样产生在山西。第一任财政部长薄一波、中国人民银行第一任行长南汉宸,这样的巧合,不能不说与山西深厚的商业传统有某种关联。就连今天的人民币上“中国人民银行”和“壹”“贰”“伍”“拾”“元”“角”“分”几个字也是出自一个叫做马文尉的山西阳曲人之手。
山西人:昔日辉煌,今日迷茫
每逢回顾那如此辉煌的历史,就愈能感觉今日山西的悲凉。不需要举证太多的数据,比如国民生产总值、城市居民的人均收入、城市的污染指数,还有国家级穷困县所占的比例,现代的山西也无疑是落伍的、不如人意的。好在,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性的时代,可以权且冷眼旁观来看今天的“老醯儿”。
不能不说陈永贵。因为在众多指责和报怨的理由里,永贵大叔的白肚子手巾岂止是山西土气的象征,简直就是中国政治的一个笑柄。今天的大寨沉寂下来了,虎头山上陈永贵的坟茔有些落寞,但更有了山野的清爽。
想起马烽先生曾经写过的一篇散文,叫做《与陈永贵的三次喝酒》,最后一次喝酒,陈永贵已经下野成为京郊农场的顾问。尽管当时中央领导对他充满善意,但当时他心情的郁闷可想而知。喝酒中间,他猛然对马烽说:“这金碗碎了,份量还在!”我想,可以理解这是陈永贵作为一个农民副总理对自己所做的评价。
据说陈永贵在20世纪80年代初定居北京,临行前,曾让他的老伙计贾进才老人坐上他的红旗车一起走出很远,在一个地方停下,陈永贵与老实巴交的贾进才蹲下背对背靠着挤得很紧,陈问贾: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年届70的贾进才一脸惶惑,而陈永贵却一声长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寨。这里面的苦涩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山西作家赵树理虽然不像鲁迅、巴金那样有名,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因为他是“山药蛋派”文学的开山老祖。“山药蛋派”其实是一个贬义的称呼,是说山西人“土气”,这是与那些自命清高的“洋派”文人相对的。因为山西人比较保守,喜欢坚持老中国的传统风格,于是山西人的行为举止在“洋人’的眼里就成了“土气’的代表,而赵树理则是代表中的代表。事实上,他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恰恰是山西人忠厚、诚实、不藏奸诈的写照。
“老醯儿”们的故事说不尽,“老醯儿”们的故事也道不明。也许是因为历史太过辉煌,今天的山西人沉静而寂寞。这种沉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摘自《中国国家地理》2002年第6期,本文作者:鲁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