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平尴尬地举手拦住,“不消了,过一会就会好!”说归说,康宇平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钟玲满脸狐疑地望着康宇平:“怕你这个病是思想病!”
康宇平见被对方识破,满脸通红,幸好是晚上天黑对方看不出来,但刚才对钟玲产生的好感顿时没了。
“康宇平,你出工积极,干活卖力,社员都表扬你,可是你经常不参加学习,这就不对了,我们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那是容易走到邪路上去的!”钟玲诚恳地说。
看着钟玲的背影,康宇平眉头微微一蹙,摇了摇头,走回竹楼男知青的宿舍。
“厨房里有热水!”康宇平扔过一句话。
钟玲拿起脸盆,朝男知青宿舍看了一眼,“水是热的,可话是那样冷!真是个老冷神!”钟玲心中默默说。
洗完脸,按惯例,她都要看一下毛主席著作,写心得体会,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的头昏沉沉的,于是她上到床上。接连几天栽秧,累得她腰酸背痛,指甲壳都要掉了,只得用橡皮膏包起来。蚊帐里有只蚊子,高翘着屁股,好像是只虐蚊。她想起身去打,但腰杆像是断了似的,她只得躺着。
竹楼里静悄悄的,只有老鼠的咬啮声和康宇平的翻书声。夜风从竹篾缝里钻进来,吹得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灯火摇曳不停,使竹楼里的气氛更加冷清。不知怎的,钟玲感到有些寂寞,这是下农村来她第一次感到寂寞,“都走了,只剩我一个,哦,还有一个,康宇平,老冷神,和他没有什么好讲的,……他又在看书了,这个书呆子!不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改造世界观,永远也不可能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现在几点了?大概十点多了吧?今天的毛著学习心得笔记还没有写。”她侧头看了看枕头旁的笔记本,可手膀子已经抬不起来了,身上好像有点怕冷,算了,今天不写了……不行,一定要坚持!
钟玲挣扎着坐起来,打开笔记本和毛主席语录。她有一个习惯,坚持写日记,她要把自己在广阔天地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和锻炼的写下来。她掏出钢笔,把竹笆桌面上的小油灯挑亮,然后伏在桌上工工整整地写了起来。但才写了几行,她的手就开始哆嗦起来,身上也开始发冷。
深夜,康宇平被一阵声响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有些不快,“这么晚哼什么!”他在竖起耳朵听了听,那声响是一种呻吟。他知道这竹楼里除了自己就只有钟玲,那这种呻吟就只能发自钟玲。
“她怎么啦?”康宇平忙披起衣服起来。他走到女知青宿舍的竹篾编的门前,仔细一听,果然是钟玲在哼。他想推门进去,但又不敢,因为里边只有一个女的,万一人家说……,那可不是说得清的事!
康宇平心里嘀咕着,折转身,这时,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钟玲,你不是挺坚强勇敢的吗?你怎么也会哼?你怎么不立竿见影地背上一段语录?病毒细菌怎么也会侵入你这个红五类的躯体?……”康宇平转身回去,但走了几步,他站住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轰鸣,“康宇平,你站住!你还算是男子汉吗?在别人危难之时你幸灾乐祸,你还有良心吗?”
康宇平羞愧万分,他转过身,推开竹门。
当他走到钟玲床前时,他惊呆了,只见钟玲脸色惨白,嘴唇乌黑,瑟缩在床上,抖成一团。
看见康宇平走到身边,钟玲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当她的病刚发作时,她曾想过叫康宇平,但她没有开口,自尊心使她羞于向康宇平这个男知青、一个地主的儿子求助。但病发得那样急,她不得不感到恐惧,她是多么希望康宇平来看看自己,但自己却开不了口。就在这时,康宇平过来了,她既感激又羞愧。
“你怎么啦?”康宇平问。
“我,我……我大概是打,打摆子!”
“打摆子?虐疾?”康宇平连忙从其他铺上抱来几床被子盖在钟玲身上。但钟玲还是在抖。康宇平慌了,“钟玲,要是急性的就,……”康宇平不敢讲出后面的话,“我得马上去公社叫医生!”
钟玲打着颤,直摇手。因为她知道从邦弄寨到公社卫生院有三十多里山路,而且路都在野兽出没的森林大山里,现在天这么黑……-
但没等钟玲的话讲完,康宇平已经冲出屋去了。
鸡叫两遍时分,康宇平敲响了公社卫生所吴医生的门。
当吴医生极不情愿地打开门时,他惊呆了,一个泥人站在他面前,他的脸上、手臂上、身上、腿上到处是被树枝刮破的痕迹,血水和泥水拌合在一起,腿上挂着一个个蚂蟥,那些蚂蟥一个个胀鼓鼓的,都是吸饱了康宇平的血,真是惨不忍睹。
吴医生一看这情景,心里很感动,当他从康宇平听到一个女知青得了疟疾,他马上带上药箱,跟着康宇平踏上山路。
钟玲患的是恶性疟疾,这种病很危险,从发病到死亡要不了多少时间,要是吴医生迟来几个钟头,钟玲可能就没命了。经过吴医生的及时抢救,中玲终于从死神手中逃脱出来。当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她紧紧地抓住吴医生的手,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吴医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姑娘,你不用感谢我,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但你要感谢他。”吴医生把站在一旁的康宇平拉过来,“要是没有他连夜赶路求医,你可能就没有今天!”
钟玲看着康宇平身上、脸上的伤痕,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吴医生在邦弄寨呆了两天,看到钟玲的病情已经稳定,没有危险,这才留下药,回公社去了。
知青户又只剩下钟玲和康宇平了。照料钟玲的责任自然落在康宇平身上,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出工,白天黑夜地守着她。
一天下午,钟玲平息了剧烈的头痛睡着了。康宇平收拾了一下房间,发觉钟玲的笔记本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无意中看到了上面写的东西。不看还罢,看了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他欣赏她工整的笔记,但却讨厌那些空洞乏味的豪言壮语,笔记本中记下钟玲自己做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好人好事让他感动,对革命的真诚感情也让他感慨,可是那些扭曲的心却让他心中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早上,钟玲醒来,看见康宇平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不顾头晕目眩,起身找了一条毛毯披在康宇平身上。她看见康宇平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不由低声嗔道:“这个书呆子!”她把书拿过来,随手翻看了一下,那是一本纸已经发黄的旧书,这让钟玲有些反感。她看到书里夹着一个书签,她打开书签的那一页,几行用笔勾划出的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捧起书,轻声念道:
“良心,良心,你是神圣的本能,不朽的天堂呼声!你是一个无知而狭隘的生物的可靠的导师;你是理智而且自由的;你是善与恶的万无一失的评判者,你使人与神相似;你造成人的天性的优越和人的行为的美德;若是没有你,我在心中就感觉不到任何使我高于禽兽的东西了。”
钟玲捧着书,呆呆地想着。
“爱是存在的标准——真理和现实的标准。……一个人爱得越多,则越是存在,越是存在,则爱得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