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军推开顾大川的手,挣扎着走上前,伸出手领取报名表。
“你,你怎么啦?”那位发报名表的人民军兵站人员看到林军的手颤抖着,不由诧异地抬头问道。
林军的嘴唇哆嗦着。
顾大川代林军回答,“他有点不舒服!”
那人仔细看了看林军,肯定地说:“你一定是打摆子了!快去找医生看!”
林军倔强地:“我,我要报名!”
“对不起,小同志,你有病,我们不能收,这里没有治疗条件!”
林军还想说什么。但那人已经不看他了,对其他人喊道:“下一个!”
眼泪顿时从林军眼里涌出来,他抓着桌子不走,“不,我要参军!我走那么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参加人民军!”
“参军就是要打仗!可你现在生病,怎么行?”
命运之神堵死了林军参加人民军的门路。当林洁在周石泉的陪同下赶到时,他已经躺在兵站的床铺上,发着高烧,说着谵语,双颊通红,满头大汗。
林洁蹲在弟弟的床前,握着他的手:“林军!林军!”
半昏迷中的林军嗓子哑哑地:“你是谁?”
“我是你姐姐!”
林军似乎清醒了些,他想起身,但才探起身就一阵晕眩,他的头又跌落在枕头上。
林洁连忙用毛巾为弟弟揩拭头上脸上的汗水,看着弟弟的样子,林洁的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林军断断续续地说:“姐,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你都让我急死了,要是你……我怎么对爸爸妈妈交待!”
“姐,你扶我起来!”
“起来做什么?”
“我要去报名参军!”
“你动都不能动,还参军?!”
林军叹口气,眼泪流了出来,“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爸爸被批斗,我也成了走资派子女……我要去支援世界革命!”
“志愿世界革命?”林洁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一切:简陋的营房,窗外在细雨中飘扬的红旗,一个个年轻人的身影。
周石泉也看着林军,他理解林军,一个血性的青年人是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我要为世界革命做贡献!我要证明,我要证明我就是革命后代!”林军的话语在这小茅屋里回荡。
周石泉站在一边看着,心里也很难过,他既为林洁难过,也为林军难过。他折转身走出兵站低矮的茅草房,去找孟思群和顾大川。
在一个新兵集中的茅草棚里,周石泉见到了孟思群和顾大川。
天近黄昏,此时,兵站显得格外紧张:一队队士兵匆匆忙忙的向前方开拔,刚从前线回来的马帮,一匹匹喘着气,冒着汗,草料马料都没有吃饱,而又被架上弹药驮子,在竹稍的驱使下重返前线。过不多久,孟思群他们这些才报名参军的人便被编进新兵连,一人发了一套军装,说是很快就要有行动。
新兵连的营房就在兵站接待站旁,顾大川和周石泉也好奇地跟着来到新兵连。
新兵连的营房乱糟糟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喧闹着,昆明话、四川话、北京话,还有当地人的话音夹杂在一起,差点没把茅草屋掀翻。
孟思群领到了新军装,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在一边,穿上了人民军的军服。
“怎么样?”穿上新军装的孟思群在顾大川和周石泉面前挺起了胸脯。
“很精神哟!”顾大川说。
孟思群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翻出一个毛主席像章,递到周石泉手上,“石泉,帮我把像章带上!”
周石泉接过像章,看了看,“这好像是我们步行长征到韶山时在纪念馆买的!”
“我看看!”顾大川也接过像章看了看,“是的,就是这枚像章,我们一人买了一个!”
孟思群他低头看了看戴好的像章,又抬起头将军帽戴正,心情十分激动,“可能今天晚上就要上前线!可以参战了!”他喃喃地说。
顾大川和周石泉都被他感动了,在那一刹那间,和孟思群一起去战斗的念头都在他们心中闪过。
孟思群想起什么,“走,我们去看看林军!”
夜风呼呼地吹着,摇撼着这简陋的茅草棚。一支蜡烛发出晃动不安的光,映照着几个即将分手的年轻人。他们的心头沉重,好像有好多话要讲,可又不知讲什么好。刚从发热状态转为怕冷状态的林军牙齿打着颤,蜷作一团,但他的手却紧紧拉着孟思群的手,羡慕地看着孟思群身上的军装。
“嚁……”一阵哨音在夜空中响起。
“新兵连担架队集合!”有人喊道。
告别的时候到了。孟思群、顾大川、周石泉神经质地站起来,互相凝望着,难舍难分地对视着。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他们是互相看着、互相闹着,一起长大的。文革中他们是一个红卫兵组织里的战友,他们曾经肩并肩地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他们曾经手挽手地冲进省委大院张贴大字报,他们曾经肩并肩地守卫着教学大楼,抵御着对立派组织的进攻,也曾经一起向对立派的据点发起冲锋。他们还站在一个台上接受批斗、捆绑、毒打……同学情、战友情,此刻像汹涌的海浪在三个人的心头翻滚。三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但三个人都坚强地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出征兮不复还。”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别离的悲壮。
林军也想爬起来,但一来是在虚弱,二来被姐姐按着,只好泪汪汪地说:“老孟,你先……先走一步,我……病,病好了就来找你!”
孟思群握了握林军冰凉的手,说道:“好,我等着你!”
“嚁嚁……”哨声又响了,比先前更急更凄厉。
顾大川压抑着自己的伤感,强打笑脸,用拳头轻轻捶了捶孟思群的胸脯,笑着说:“去吧,小孟,祝你事业顺利!”
孟思群同样激动:“我也祝你们事业顺利!咱们后会有期!”他说着举起右手,庄严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折转身,朝外面跑去。
顾大川、周石泉也跟着跑了出去。
夜,黑沉沉的夜,阴云密布,没有一颗星星。凉凉的毛毛雨飘落在顾大川和周石泉那滚烫的脸上。他们注视着孟思群的背影,深情地注视着。终于,孟思群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了,顾大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涌了出来,他转过身,扑在竹笆墙上,用那揩满泪水的拳头痛苦地捶打着竹笆墙。而周石泉则蹲在地上,双手插进蓬松的头发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草地上。
第二天,周石泉和顾大川做了副担架,强行把林军按到担架上,扛过了界河,回到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