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难忘的1966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在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1966年是极其黑暗的一年,是空前绝后政治灾难的一年。
从反右派运动、大跃进、庐山会议,到三年自然灾害方兴未艾的人民共和国天灾人祸接连不断。1966年,年近73岁的毛泽东主席凭借他在党和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利,依据他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思想,组织发动了震惊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从评吴晗同志的《海瑞罢官》,到批判“三家村”,批判燕山夜话;从中共中央的《516通知》,到北大聂元梓等人矛头指向校党委的大字报,从彭真为首的北京市委被推翻,到批判修正主义,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运动如暴风骤雨般展开,这一切对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都产生着极大的震动。长期极左思想的政治教育,地处首都的政治氛围,干部子弟中的信息来源,对毛泽东狂热的崇拜,使北京的中学生,特别是海淀区干部子弟较为集中的大学附中很快卷入了这场政治旋涡。
1966年5月29日,清华附中的少数学生在圆明园遗址成立了他们参加文革的组织“红卫兵”,宣告文革中第一支红卫兵的诞生,这一组织最先影响波及到北京海淀区的北大附中、人大附中、师院附中、101中学等干部子弟集中的学校。
6月7日上课铃响后,如往常一样喧闹的校园马上安静下来,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生活,突然连接全校各个班的有线广播里传来争斗的声音,有人抢过麦克风高喊,“同学们,有人在抢占校广播室,大家快来保卫广播室,保卫学校党支部”。顷刻之间学校像炸了窝一样,大家涌向楼道,涌向一楼二楼连接处的广播室。等我跑到那里时,一楼至二楼楼梯上、一楼大厅里全站满了同学、老师,口号声、叫喊声连成一片。后来有人喊,到大操场辩论去,人们又涌向了大操场。在围成人墙的大操场中,显然是有人事先筹划组织好这次的事件,几位面熟的高中同学在声泪俱下的控诉: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对他们的迫害,他们指责学校领导不突出政治,搞分数挂帅,尤其是迫害了他们这些“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但是,他们的观点马上遭到其他一部分师生的反对,平静的校园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辩论和对峙。那天师院附中发生的事件惊动了时任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记得我们是在教学楼一楼大厅里见到他,他戴个眼镜,一身简朴,被师生们团团围住,讲了一些要大家遵守纪律,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我的同学们,那些平时文静的男孩、女孩们含着眼泪,跳着喊着,“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响成一片。
师院附中很快成立了红卫兵,而且一开始全校学生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参加了红卫兵,并有人跑出来主张把“师院附中”改成“首都红卫兵战校”。我也学着其他同学从柜子里翻出爸爸、妈妈穿过的旧军装穿在身上,虽然大得不合身,可在那个岁月,这身旧军装是革命的标志,比起现在名牌西服来可价值连城。从此铺天盖地的标语、大字报贴满了校园,大字报里经常爆出许多危言耸听的“消息”。1966年夏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人民日报社论鼓动下,成千上万十几岁的中学生以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在校园里掀起了“造反有理”的浪潮。师院附中与当时的司局长相同级别的女书记被打倒了,15岁参加革命的艾校长也被打倒了,从团市委调来的副校长王浒也被打倒了,他因在清华上学时参加过“三青团”的外围组织,他的夫人是当时的团市委书记,文革后曾任北京市委副书记、中央党校常务副校长的汪家璆。学校里一些老师被无端扣上各种的罪名关进了劳改队,受尽凌辱和折磨。数学组田钦老师的弟弟不知什么原因同校红卫兵保卫组发生争执,被他的同龄人们殴打致死。我们生物实验室的喻瑞芬老师,一个被莫须有罪名戴过右派帽子的女老师,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初中学生用皮带、棍棒活活打死在校园的操场上。她被打死后,我目睹了那副衣不遮体、死不瞑目的惨状。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外语组的一位俄语教师均是女老师,她们被剃成阴阳头,被军用皮带打得遍体鳞伤。一个有着高素质教工队伍、有着优美教学环境、有着良好的学习风气的校园顷刻变成了人人疯狂、人人自危的集中营。一群善良、诚实好学的中学生突然变得失去了人性。
由于红卫兵的举动受到了毛泽东的支持,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顿时身价百倍,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造反有理从学校又冲向了社会。北京郊区一夜之间多少戴着地富帽子的人被打死不得而知,多少干部和知识分子被无端批斗更无法统计。连才华横溢的历史学教授、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第一任人民日报总编、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邓拓,一代文学巨星老舍先生都没能够幸免于难,更不要说万千热爱这个国家,曾为这个国家辛勤工作的普通人。多少人被游街、批斗、拷打,甚至被驱逐出北京无法统计。顷刻间法律和秩序都被踩在了脚下,共和国的首都到处充满着血腥。
为了稳定局势,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向北京的大中学校派出了工作组。当时师院附中的工作组来自全国工业先进典型大庆和团中央,而力图恢复秩序的工作组很快同中央文革支持的红卫兵们发生了冲突。远在外地的毛泽东成功利用着北京的学生运动,他亲自写大字报指责刘邓派出的工作组镇压了学生,长了资产阶级的威风,灭了无产阶级的志气,为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目标,打倒自己的战友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等人找到了借口。
1966年,整个中国陷入空前浩劫之中。众多的开国元勋受到迫害,几代知识分子横遭凌辱,数以千万计的人受到摧残。当时也卷入革命洪流中的我,每天都能见到、听到许多触目惊心的事情。在有一次师院附中的学生们在残酷地批斗教导主任赵幼侠时,原本瘦弱的她被连踢带打,我站得离她很近,她在挣扎中无意的抬头和我目光相撞,当时我感到心灵深深受到刺痛。这个我叫阿姨的老师披头散发的惨状使我无法再看下去,我扭头拨开狂怒的人群,一直跑到学校一个安静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我想难道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不是请客,不是做文章的革命?我找不到答案。诚然,在那个年月中我也跟着狂热过,破四旧中我也跟着做过一些傻事,连我妈妈一瓶漂亮造型的绿色玻璃瓶的雪花膏也被我当作资产阶级的东西扔掉了,多少年后我妈妈提起这件事还耿耿于怀。
1966年8月17日晚,那是我在师院附中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黑压压的同学站满了操场。第二天8月18日毛主席要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大家都期待着能参加那个盛大节日,我们在等待着公布明天去天安门的名单。晚七时左右校红卫兵头头们在学校有线广播里宣布了去天安门的名单,还宣布全校“非红五类人员被开除出红卫兵”。按照他们的标准,我和许多同学在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前一个晚上被清除出红卫兵队伍。当时这对在政治上狂热追求上进的我们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经受这种歧视打击的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这也为首都中学红卫兵分道扬镳,各立山头、誓不两立留下了伏笔。
1966年8月18日是红卫兵运动走向全国、为文化大革命推波助澜的起点,这一天毛泽东亲自带领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红卫兵,并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在登上天安门的红卫兵代表中,师院附中就有十几个人登上天安门城楼,幸福地受到毛泽东的接见。那张著名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中,有多位开国部长、开国将军的子女依偎在毛主席身边,他们中许多人都是师院附中我的同学。做为当时党的副主席,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发表了煽动性很强的讲话,从此红卫兵运动席卷全中国。文化大革命浩劫的悲剧给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给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给善良的中国人民带来整整十年巨大的灾难。
那些作为天之骄子登上天安门城楼的红卫兵们何曾想到,他们幸福的欢笑也未能在那一双双充满稚气的脸上停留许久。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父母也大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遭到残酷迫害,无端被打倒,他们又从天上回到地上,历史让他们和我们又做为师院附中的校友平等地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