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陶君往回走,这才明白柯凯和阳子的计划。
快到村边,忽然有人在路边树林里说:“你们怎么这样慢啊?”是柯凯。阳子和他在一起。柯凯头上,可见一顶军帽。
柯凯说,今晚的事情,不要跟朱怀璧说啊!
要是她问你军帽怎么来的呢?阳子问。柯凯淡淡地说,就说是买的。
回到知青点,朱怀璧的屋里还亮着灯,听见我们回了,她起来开门,又问我们到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柯凯说,就是走了几步路而已。
四个人在灯下闲扯。陶君的口才好,讲了几个故事,引人入胜。我也讲了个《一双绣花鞋》,添油加醋,胡编乱造,也不管合不合逻辑,博一个热闹而已。柯凯也讲故事,可是他实在缺乏文学天才,讲得结结巴巴,词语又贫乏,听了不一会,瞌睡就来了。他看我们听得不上劲,便唱起歌来。他有一副好喉咙,唱的是“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十分悠扬,只是也有小小的不足,他把“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唱成了“胸中荡漾,”听上去不习惯,虽然意义区别不大。
隔壁一直没有声音,灯却亮着,可能已沉醉于托尔斯泰?
天刚亮我和陶君就走了,只在窗下对朱怀璧道了一声谢。
半年后,水库还在修。忽然一天,几个知青到我们这里来,风尘仆仆,一脸的怒气。
“快去马河镇,那里的民兵杀死了知识青年!”
至于杀的谁,为的什么,结果如何,他们也不知道。
消息野火一样在工地上传开。几乎所有的知青,不分男女,都离开工地,去了马河镇。
到了那里,已经是战场情形。几百甚至上千知青都聚集在小镇上,围着公社机关。街上的店铺都关着,据说土产商店里的铁锹,镰刀,棍棒甚至菜刀都被先到的知青洗劫一空。街上,不时遇到一群手握刀棒的知青,气势汹汹,眼睛里都是怒火。
随着人们到了小学,那个罹难的知青就放在一张乒乓球台上,身体肿的很厉害,认不出是谁。他仰面在桌子上,一把冲担从他左边腋下杀进,尖尖的铁头从右边腋下冒出,冲担已经贴着他的身体锯断,只留下半截横在身体里,景象确实惨不忍睹。
知青还在不断地赶来,竟有百里之外的。到处都是人,听人说,省里已经下来好多干部,正在研究处理意见。
“要是处理不公,就和他们拼了!”拿着铁锹或者镰刀的知青都这么说。这个“他们”不知道是指谁,按语境,是政府?
到处都是知青在演说,一个看似很斯文的、戴着眼镜的青年站在小学门口大声疾呼:“我们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和死去不是一样吗?”
下放几年,招工没有希望,这个时候的空气,确实不是“紧张”二字可以概括的。
小镇周围出现了许多军人,都荷枪实弹,有秩序地巡逻。听说杀死知青的村子,已经被飞机场派来的部队团团围住,防止知青冲入。
宣传车开着扩音器在大街小巷转,播放“最高指示”:“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似乎暗示着领导会考虑大家的想法的。省里的意见很快当众公布:直接杀人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负有指挥责任的民兵大队长,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玩忽职守的大队书记,逮捕送法院。
那个时候,没有审判、辩护程序,办起事来爽快得多。
知青们议论纷纷,有说都要枪毙的,有说还不止这几个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人偿命,按照最古老的传统,也不算不严厉。宣布之后,远道的知青先散去,附近的,也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走了。
地上,到处扔着铁锹镰刀棍棒。
这里离朱怀璧的队很近,我和陶君便去蹭饭。到那里,他们点里的知青都回了,热闹非常,朱怀璧也在,看见我们,没有上次的热情了,话语很少,好像心不在焉。
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死去的竟然是阳子!那个当代时迁。
起因当然是偷摸。一起的当然还有柯凯。
有一天,柯凯忽然说,在野地里一只一只捉鸡子太费力,不如干脆去翻鸡笼。说干就干,当天夜里他俩就到一个村子里翻了人家的鸡笼。临走时,柯凯又发奇想,留了个字条门上:“偷了的莫哭,没偷的莫笑,家家都要到。”
这下在那村子里掀起了大波。村民们激愤异常,由大队民兵连长牵头,组织了队伍抓“叉鸡佬”,就是在那个会上,民兵连长说了:“捉住了,往死里打!”这句话也为他自己埋下祸根。
过几天,这两个阴差阳错,又到了那个村子。人们看见他俩进村,没有惊动他们,等他们作案,一涌而上,人赃俱获。
往死里打。一个愣头青,拿一把两头有尖角的冲担,一个突刺,冲担刺进阳子的左腋下,穿过整个身体,斜插在身体上。
这下周围的人傻眼了。当时柯凯还能站立,人们责令他把阳子背走。柯凯背起阳子,连带着长长的冲担,黑夜里出了那村子。阳子在柯凯背上,还能说话,走了几步,他说自己不行了,要柯凯到家里去,告诉他娘。说完就松了手。阳子落地的时候,冲担的一头撞地,另一头这才从身体右边冒出来。
柯凯哭着,硬背着阳子到了铁路上,一辆铁路工人用的轨道车路过,柯凯求他们帮忙,将阳子弄上车,到了马河镇医院,阳子早已断气。有知青听说,赶来将阳子放到乒乓台上,看冲担还插在身上摆动,人们用锯子锯去多余部分。接着就有了上千知青围攻公社的事情。
这件事,轰动一时,连很远的邻县的知青都来打听。
这以后我就没见到柯凯了。不久,知青政策有了大松动,知青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招工的,有顶职的,有病转的,有独子政策转街道的,更有人通过考试,上了师范或者卫生学校。真正如同林之鸟,到命运转折的关头,各自高飞。
回城后,大多为生活奔忙,彼此来往不多,接着又是改革,同学之间就更是音讯稀疏了。
直到近几年,一些人退了休,儿女又多不住一起,闲暇之余,纷纷搞起了“同学会,”寻亲访旧成了常例。
一次聚会,谈起那年的事件,自然而然问起当事人。有和柯凯同班的说,柯凯从来也不出席同学会,无论打电话还是直接找到他家,他都不给面子。柯凯的经济条件一直不好,夫妻都是小国营工厂的,一个下岗,一个买断,儿子连大学都没上,高中毕业去餐馆打工。糟糕的是他们又不到退休年龄,一点打工钱,除了吃饭,还要交社保,五十多岁的人,可谓不堪重负。
“他还唱歌吗?”我想起了那悠扬的“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
“他会唱歌?”听者惊奇地反问。
不需要再问了。
又经过几个聚会,忽然有人说:“柯凯死了。”从此再无人提他。
另一个从不出席同学会的是朱怀璧。只知道她当年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那地方离武汉很远,开始她还回来探亲,渐渐也没有消息了。
有一晚闲得无聊,我打开电脑,将昔日有印象的同学名字输入搜索引擎,到“朱怀璧,”竟然出现长达四十多页的个人信息。我大为吃惊,索性找下去,渐渐明朗了,是一个中年女性教授,某语种专家,有多种著作,现为武汉某重点大学研究生导师。
是那个在乡下看“托尔斯泰”、与少年柯凯过从甚密的女孩吗?若是她,两人的现状可谓霄壤。
网络万能。很快该女士的博客现身。就是她,我们昔日的同学。秀丽已不复存在,替代的是雍容加自信。从彩蝶飞舞的绿荫草地上起步,一路翩翩,经过乡间风雨洗礼,白云蓝天下再展翅,而今羽翼丰满,叶落归根,其人生,可谓阿基米德笔下最美的几何图形——圆。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在那山坡田园,遍野灿烂的菜花间,少男少女亲密相依的情景。少年心弦,第一次拨动的余音,往往绕梁六十年。她的第一次心弦拨动,是柯凯吗?或者不是?或者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两条平行线,永远只是平行;或者只是一次线性交叉,注定只有点上的一刹那?
万能的命运之主宰啊,你有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