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却的岁月》之十三
悼——罗继延
罗继延中等身材，见其人会给以爽朗干练的感觉。他高鼻大眼，两眼稍有凹陷，但有神。他多才多艺，能拉一手动听的手风琴，文章写得也好，是我们知青点的才子。他担任知青点的宣传委员，食堂大门过道里的墙报是他一手创办的，他发动青年们写文章，把些好文章贴在墙报上供大家观摩、探讨。知青们在墙报上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内容生动活泼且丰富多彩。我记着生活委员安春田的一篇文章就引来了很多人的争论，从而激发了大家对时事的关心。
我们参加汇演的文艺剧目的手风琴伴奏就由罗继延担任，大合唱的朗诵词每次也是由他创作完成。不过要在我多次催促下才能交稿，我经常说他办事拖拉，但他每次写的朗诵词都朗朗上口，那铿锵有力的词句催人振奋，且结构严谨，层次分明，配上李树亮那高亢激情的朗诵 ，使大合唱气势磅礴，更加震撼人心。只可惜那些朗诵词一首也没有保留下来，为之遗憾。
罗继延比我长一岁，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和亲切，就称他为继延兄吧！我与继延兄很合得来，相比别人接触的要多些，因为我这个文娱委员经常有求与他，并崇拜他的文采。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比较激进，他经常和张正华、安春田、还有我在一起探讨一些上山下乡的问题。张正华是知青点的副队长，为人厚道，是个乐于献身知青工作的人，我很敬佩他的人品，后来他顶替父亲去了西安工作。
时逾四十六年之久的那沧桑岁月，特别是那逝去的张张面孔，时常浮现在我的面前。他们都憧憬未来，怀有志向，在那热血沸腾的年代里，忘我地奉献，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和生命献给了农村，继延兄就是其中一人。
继延兄出身在上海资本家的家庭，据说其父母可能在解放前流亡国外，但当时我们只知道他没有父母，跟着奶奶和姑姑长大。姑姑在山东矿山机械厂工作，奶奶留居上海。两位亲人经常给他寄钱花，他是我们知青点中经济条件最好的一个，所以花钱随便，这也无形中给别人造成一种铺张浪费的感觉。
我想为继延兄说句公道话，据说他下乡时身患肝病，尽管从外表没有发现病态，是否他在隐瞒他的病情或还在治疗之中，我们不得而知，现在更无从考究了。我想他奶奶和姑姑频繁的给他寄钱，就是在关心他的身体或病情，或许是用这一举动在关心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
是奶奶和姑姑养育他成人，供他上学，可能奶奶和姑姑对他过于宠爱，从寄钱中可见一斑。相比之下其他知青就真的太穷了，家里很少寄钱，有的知青连寄信的八分钱邮票都买不起。
就因为继延兄的条件太好，可以在门市部里买些吃的东西，还向社员买鸡煮着吃。这在当时的知青生活中，是比较显眼的。我一直认为他是有病才这样做的，因为食堂的伙食太差了，不适合病人的饮食，在那个年代他的一些小节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误解。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每月一次的生活会上，本来大家是向队长闫庚博提建议要改进工作方法，不知怎的在罗继延发表意见后，一部分人说来说去矛头竟指向了他。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些人对他的指责越来越激烈，有几位知青言辞尖刻，说他有严重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并且有资本家少爷欺负“穷人”的举动，把狗看的比人都重要等等。
一顶顶沉重的帽子压在了他的头上，一句句难以接受的语言刺向了他的心。本来抱着一颗踌躇满志的热心来到农村，想在那“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广阔天地里干一番事业，没想到那资本家少爷的出身怪物却突然跳出来要吃掉他，那个资产阶级的出身妖魔也同时张开血盆大口要吞掉他，他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承受不住这突然地袭击，他那颗好胜的心崩溃了。
我因感冒发烧几天没出工了，也没参加晚上的会议，大家回去时唧唧喳喳的会议内容时，我知道出事了。我同情他的遭遇，其实在那个极不正常的年代里，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应该有接受这种打击的思想准备，迟早会面临这个问题的。我同情他，不知他以怎样的心情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
我挂念着他，我知道他是极爱面子的人，怕他挺不过去。多少年来我都后悔第二天早晨没去看他。吃午饭时，和他一个宿舍的杨明昌向我借碗吃饭，才知他关着门不让任何人进屋。我突然感觉不好，顾不得发烧，就向他宿舍跑去。没跑多远，又折回宿舍，喊上李树亮和王居成，两人见我急得那样，二话没说，急匆匆直奔罗继延住处。
他的宿舍屋不大，门关得严严的，门东侧一人高处有一个挡着玻璃的小墙洞，李树亮就透过那个墙洞往里瞅，屋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任凭我们怎么喊，他也不开门。李树亮扳着洞口跷着脚说：“他怎么在里面站着呢？”我以为罗继延神经失常了。我急了，和王居成喊着：“一、二、三！”两膀用力撞门，那时也不知哪来的那股急劲，门被撞开了一条缝，原来他是用一张木床顶在门后。看到屋里的情况，把我们吓呆了，见一根拴在屋梁上的线绳挂在罗继延的脖子上，他直直的吊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情景就像巨雷一样轰在我的头顶。我伸手把顶门的木床用力推到一边，冲进屋去，我围着他急得团团转，却无从下手。因为我曾听人说过，上吊寻死的人吊不死容易被救他的人解绳时松死，搭救自缢的人是有门道的。我让李树亮去院外喊来正在干活的李老木匠，那老人家让我在罗继延身后抱好，然后用斧头把绳子砍断。随即罗继延就坐在了地上，这时他身体直挺挺的，各部位都硬梆梆的，我让李树亮和王居成为他蜷起腿，大家都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只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我一直在身后抱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快点醒来，可他无法回答我的呼唤，只有呼啦啦的出气声。他一直昏迷着，我想他的灵魂就在屋内，他在看着我们救他却不能和我们说话。
公社医院来的杜大夫也没有办法，让我们快送县医院。那时一没电话二没汽车，大家用木棍绑在木床两头当临时担架。高云明把我替换下来，在木床上揽着他，担架如飞般直奔县医院。
这次事后，我知道我遇大事而不乱，遇险而不惊，在以后所遇到的事情上也证明了这一点。
罗继延在医院经过了一个月的抢救。我们去看望他时，见氧气瓶竖在床边，氧气管插在鼻内，终因气管被细绳勒断，无法治愈而去世，年仅二十一岁。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事发的当天我在他宿舍里发现，他床铺里边的墙壁上，用笔写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诗句，从中可以看出他那铮铮铁骨的精神。他能毫不犹豫的面对死亡，是何等的气概啊！还有留给他奶奶和姑姑的信，信中写到：我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我满腔热情地踏上上山下乡之路，就是要证明自己那颗火热的心，“出身”这口黑锅压得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使我失去了生活的动力。永别了奶奶，永别了姑姑，这是你们没有想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对不起你们的养育之恩......
时隔近五十年，我只能记得他信中的这些内容，我想那不是给奶奶姑姑的信，是他那无声的遗言。是因为“出身”夺去了他那宝贵的生命。他走的太仓促，又太让人惋惜。一切都怨那段社会，是那“出身论”、“血统论”造成的悲剧。
我想他不会想不到有今天，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出身的人都从那段历史中挣扎过来了，他怎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我想他把死看做是一种抗争，是用死来证明他对社会的那赤诚之心，是用生命在抨击那段社会的荒谬，呼唤人们的良知。他是很有血气的，从他那“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遗诗中，可以看出他那豪情壮志。
他不是懦者，他是用生命控诉了那段历史。
事件发生后，使人们没有想到的是，领导层把罗继延的死说成是革命的逃兵，是自绝于人民。这一说法像乌云一样笼罩在知青队伍之中，大家都沉默了，为失去一位亲密“战友”的伤感心情持续了很久，从此也成了大家一个多年的心结。
我和张正华、安春田为怀念“战友”，去他的墓前默哀悼念，愿他的英灵能升到天国。
罗继延的遗体埋在郯城县烈士陵园墙外一侧僻静的小树林中，小小的坟前立着一块红砂石做成的小石碑，上写着罗继延之墓。他离开了我们孤单的躺在那里。想想当年的小树林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吧，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他那小小的坟墓。其实这已不重要，因为大家的心里一直都怀念着他。
可惜春田老弟也已先我而去，如果兄弟们都健在的话，该是多么欢乐的事情啊！我祝福他们的在天之灵。我想继延兄是能知道也能看到人们久久盼来的这和谐社会。
愿活着的同伴们少想过去那些悲伤记忆，多回忆下乡中的欢乐时刻。但又不能不把感受深刻的继延兄那悲剧写下来。这件事我耿耿于怀多年，今天终于完成了多年的心愿，算是还继延兄一个清白和公正。愿大家从此解开那多年的心结，永远怀念逝去的“战友”和兄弟。就以此拙文告慰继延兄的在天之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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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11/10 10:32: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