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
母亲心地善良。不管是在身处逆境的五十年代对我们的教育,还是八十年代对孙辈的要求,都强调必须与人为善友好大方,以奸猾小气为耻。
陪她聊天,她常常感叹当年奶来(奶来,当年贵阳人对母亲的昵称,这里指的是我奶妈——笔者注)与她情同姐妹的深情厚谊。那时,除了支付奶来的工资,母亲将余下的钱全部交给奶来安排全家的生活。母亲感叹奶来不仅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居然从并不宽裕的生活费中挤出钱来加菜招待那些每逢周日必定登门的朋友,尽管那时年幼但我还能依稀记得当年高朋满座的情形。
那时父母亲对理财并不在意,用现在时髦的语言形容就是地地道道的月光族。
谁知风云突变,父亲蒙冤罹难身陷囹圄,离家时交给母亲的存折上余额仅有五毛钱。家庭经济一落千丈,母亲独自一人抚养我们四兄弟,奶来爱莫能助含泪离去,昔日高朋满座之家自然变得门可罗雀。
即便如此,只要有客人(那时偶有远道而来的亲戚登门,都是到省城看病什么的)光临,母亲依然倾其所有忍嘴待客,尽管那时我们家不光经济捉襟见肘,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缺粮户。母亲时常教育我们:要将心比己,人不求人一般大,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哪个会随便登门求助呢?
谈到往事,我对某些人一阔脸就变的亲戚颇有微词,母亲不仅不生气,反而开导我:“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何况我们在别人困难时伸伸手也算不上什么恩啊。”
我不得不为母亲的宽容和大度折服,即使在85高龄身患脑萎缩疾病的今天,她依然恪守与人为善的道德底线,足见她的善良已经深入骨髓!
大方固然是美德,但是必须有实力支撑,否则手长衣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枉然。我告诉母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刚从农村抽到县建筑工程队时,每月粮食定量38斤,按说也该够吃了。可是一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分在区里工作的同学到县里来玩,就在我处吃住。那时我吃的是食堂,最恼火的时候一个月的饭票半个多月就吃完了。”
“那你怎么办?”母亲露出担心的神色。
“好在我学的是泥水工,下午下班后总会有同事邀请大家去帮忙,有时是砌墙,有时是打灶,反正都是为朋友的朋友帮忙,没有报酬,但有晚饭招待,还有酒喝。”
“有酒喝?还有肉吃?”母亲笑道。
“没肉。那时买肉得有肉票,哪家会有多余的肉票待客啊?不过倒是经常有豆腐、干鱼和花生米下酒,偶尔也会吃到主人家从街上买到的瘟猪肉。”
“瘟猪肉!瘟猪肉你们也敢吃?”母亲有些惊讶。
“那时候什么不敢吃啊?香得很呢。”
“后来那些同学还来吗?”母亲担心的问。
“我成家以后他们就很少来了。”
“看来我们家的人对人都大方,我就见不惯那些小里小气的人,这一点你们几兄弟都像我。”母亲赞许道。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这话一点不假。我想正是母亲的以身作则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成就了我们的品质吧。
母亲望着远处突然笑起来,不知想到啥有趣的事。
“妈!你笑啥?”
“我突然想起老二小时候大方得不得了。”
“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家刚搬到箭道路小学的事,他刚进一年级。有个新来的年轻女教师问他:老二,你家有床板吗?借两块给我。老二很爽快:有啊!立刻带那老师到家里把你们兄弟俩的床板抽了两块拿走。我下班回家往床上一座,床垫立刻陷了下去,气得我火冒三丈,问清原委,亲自去找那老师把床板要回来。”
“呵呵!老二也够大方了,不过他年幼无知,亏那位老师做得出,竟敢瞒着学生家长到别人家里取床板!”
“还有孱头(孱头:贵阳方言,形容那些恬不知耻贪人便宜的龌龊小人)的呢,今天来借点酱油,明天借点盐巴,后来居然要借猪油。”
“借?老虎借猪——有借无还吧?我看她是欺负你善良老实,她是哪个?”母亲说出了她的姓名。
“原来是她!我对她还有印象,人长得不错,两条辫子长长的,不过大我七八岁吧。那时她经常到家里来玩耍,声称她妈和你同姓,要认你为姨妈呢。”
母亲似乎记不起这茬,疑惑地盯着我:“嗯?”
“没错,我记得非常清楚。她把家中那套父亲留下的玉屏萧笛借走后再也没有归还我们。”
“算了算了,贪得再多也没有什么好结果。”母亲有些厌恶地摆摆手,让我别再说她。
母亲教给我们善良和大方,却没有教我们如何保护自己,是社会大学给我们补上了后一课。
八十年代初,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我们让孩子在爷爷奶奶身边成长,接受正规幼儿教育。在奶奶的教育下,我儿子也学会了大方。进小学前我们让他回到身边,小家伙居然把他妈妈新近炸好的一大缸脆哨(脆哨:将猪肉切丁用油炸干加上调料做成的食品,是吃面条时最好的佐料——笔者注)请院子里的小朋友到家里品尝,几乎全部吃光那缸脆哨。孩子们见他妈妈回家立即作鸟兽散,他妈妈见状哭笑不得面露愠色。谁知小家伙先发制人:“妈妈,你抠门儿!”他妈妈略为一怔,耐着性子告诉他:“脆哨那么油腻,小朋友们吃多了会拉肚子,如果他们的爸爸妈妈找上门来要我们赔医药费咋个办?”小家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接受批评。
我把经过向母亲学说了一遍,母亲也忍俊不禁:“真是个憨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