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宿山林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特别冷。水缸里的水都结上了冰,一场好大的雪。林场的土屋在茫茫雪林的包围之中显得是那么渺小和寂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唯有四周山梁上竹子被积雪压断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啪响声与厨房屋顶上的袅袅炊烟还能显现出这里的一点生气 。冷,大家或龟缩在被子里睡觉或在床上顶着被子打毛线做鞋垫或围着火坑烤火吹牛,我和代八姐做饭没感觉得好冷。
那天晚饭后我喂了猪,觉得无聊。想到大沟林场去找我的好朋友,雪停了雨却淅淅沥沥下着,我穿上靴子戴了斗笠拿上电筒上了路。出门时天还没完全黑,可一钻进山林路就看不太清楚了。我打开电筒,1.5W的灯泡在黑黑的树林里显得那么微弱。没有谁愿意大黑天在这冰天雪地里行走,唯有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陪伴着,这林一下变的无边无际了。两只手替换着打手电,手还是冻得生痛。天越来越黑,我加快步伐巴不得快点走出山林。就在这时我的手电灯泡突然烧了。我赶紧取下电筒盖摸索着用手指弹电泡,希望能把乌丝撞接上。边弹边念:“接起!接起!接起!”给自己增加一点希望和勇气。奇迹没出现。 黑暗包裹着我,眼睛是多余的。我希望这时有一个打着火靶的人出现,可我又害怕——黑暗中突然钻出一人那不吓我个半死?我站在原地,我要判断我已经走了多少时间,这时已经走到哪里了;是回陈家湾近还是到大沟头近。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应当闭着眼也能走到的,我心一横,走!我继续向大沟头林场方向摸去。
雨下个不停,斗笠上突突的雨声使我感觉到雨是从树上和楠竹叶、枝、杆上集结后落下来的。书上说人在黑暗中只要眼睛适应了就能看得见了,可我见到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靴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我凭着感觉向着大沟头的方向拼命的走,一会撞在了树上,一会撞在楠竹上,一不小心又摔了一跤,爬起来又继续走。经过无数次的与树竹相撞无数次的摔跟斗,终于我感觉到前面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树和竹了,并有了下山的趋势,我想,我千辛万苦此时是站到了大沟林场对面的山坡上了,我欣喜若狂——下了坡再穿过大沟水库的堤坝就到了!我鼻子一酸不由自主的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拼命的喊:“周玉群——张绍熙——来接我!”“晓——芸——来接我!”我喊了一久,没人应声。我只好自己摸着下坡。刚下了没几步,脚下就踩着了乱石头,到大沟林场的路是没有乱石的呀?我赶紧用脚往前探,还是乱石,而且有的石头还很大,横在前面。我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走错了。怎么办呢?往回走一段,然后回过来再走吧,我相信那么熟悉的路,凭感觉也会带我走对路的。我赶忙往回走,走了好长一段后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回过头走。可是溜溜滑滑,又回到乱石头的地方了。奇怪了没错啊,怎么又走回来了呢?我站在乱石堆上又开始喊我的朋友,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听见我歇斯底里的呼救啊。然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除了我自己的带着绝望和期盼的声声呼喊和空旷之中的回音外,就是可怕的静。
这样往返了几次后我彻底失望了,我决定不再徒劳,就在林子里过夜吧。林子里静得很,心急赶路时,感到黑暗像若大的盖子,将我盖了起来,任我怎么挣扎都无法钻出去。现在无所谓了才感受到林子里的静,雨声和着不知名的物件在草垅里窸窸窣窣爬动的响声使人倍感清冷和孤寂,尽管这样我仍然害怕陌生人的出现。一次在这条山道上,曾遭遇一个怪人使我心有余悸。那天我一个人正走着后面冷不丁的传来一声大且响的 “呕!” 在寂静的山林里阴瘆、尖脆,而有穿透力,简直使人毛骨悚然。不敢回头又不敢跑,大步大步紧走,而“呕”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准备着对付可能的“突发事件”,我悄悄的回头,看见一个挑着楠竹稍的中年男子甩着膀子正从后面走来。那瘆人的“呕”就是从他嘴里不时发出的。他脸上的平静无邪到使我疏了一口气。这一场虚惊刻骨铭心。场长告诉我,他认识那个人,他得了当地称着“咯逗病”的病,得了这病就控制不住的要打“咯”。
我自己给自己壮胆,“不用怕!只要不冒出人来就没啥好怕的。况且当地的老乡说过,楠竹林里是不藏老虎的,而冬天蛇已经冬眠了也不用担心它们的袭击。你要想法睡觉,要不漫漫长夜怎么熬到天亮啊。”于是我在林中到处乱转,想用这样的方法驱除寒冷带来疲惫,累了就能睡着。我不停的盲目的走啊走,摔跟斗不怕林密,每次跌下去都会很快就被楠竹或树及时挡住;走错了路更无需怕,反正豁出去在林中过夜了。我要的是累和疲倦后很快入睡。当疲倦得很了就摸一个高一点的土堆或树桩坐下来(避免山上方的水直接冲到裤子上)睡一会。那晚我用这种办法不断的走,不断睡着又无数次的冻醒。斗笠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掉了,身上的棉袄早已湿透,浑身没一点干的地方。
黑夜,显得特别漫长,每次冻醒首先就是抬头望天,可每次都是墨一样的黑,于是边走边祈祷:老天你快亮吧,老天你快亮吧。
再一次被冻醒,慢慢的睁开眼。墨色淡了!淡了!赶紧抬头看天,终于看到楠竹稍与天的颜色的微弱的反差,微弱但足以让我又一次欣喜若狂,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我而是苏联小说《去格鲁曼的道路》里的被困岛上七年才获救的斯倢番。落汤鸡一个的我,居然第一要做的不是回林场而是去找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斗笠。“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家教的潜意识,让我有如此的淡定。我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斗笠,它高高的挂在一棵小树的树叉上。可能是我跌倒时从这棵小树上滚压过,斗笠掉了,当小树弹回去时系斗笠的绳就挂在树叉上了。
我跌跌撞撞穿过山林。当我出林下坡时楞住了,满坡的乱石挡在去大沟林场的路上,大沟水库就在不远的山脚下,大沟林场静静的等在水库的那边。我懊丧啊——昨天晚上反反复复走了几次的路都是对的,我为什么不坚持喊下去把他们喊醒;我悔啊——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坚定的摸下坡去呢?
当我浑身泥、一身水站在朋友床前时他们还在甜梦中,看她们一个个熟睡的脸我很委屈,我大声喊叫起来:“你们到安逸,你们到安逸。”周玉群惊醒了一翻身坐起,看见我的狼狈样还以为我跩到水里了。
后来才知道那些挡道的乱石是当地农民凿石开堰留下的,我因此误入歧途,害我在林中冻了一夜。
几天后在山下的农民中传开了一个故事:那天晚上大沟山上闹鬼,半夜三更的听见有人在山上喊,当你“精起耳朵”听时又没有声音了,等你要睡着时又“精抓抓”的叫起了。
山下的农民都听见鬼叫了,山上林场鬼的朋友咋没被鬼叫醒呢?这个鬼多倒霉啊。
有好事的知青朋友告诉了妈妈,妈妈伤心的哭着说:“老虎咋不把她吃了嘛。”只有我才理解妈妈心里的疼啊。
没多久我被调到了大沟林场。
(六)大沟林场之夜
生活像刻板, 天天一个样,吃饭干活睡觉,林场没书没报,如果再没有知青偶尔进城带回一点外面的消息,我们就完全与世隔绝了。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唯有太阳眷顾我们,在难得的晴天爬上山顶,驱除弥漫林中的瘴气,慢慢的移过我们过房顶,挪过我们的猪圈、寝室、厨房。但太阳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让阳光照进我们低矮、潮湿阴冷的屋子。(野生菌可以在我们的屋角、楼板上肆意生长。)只好无奈的在西边山顶上停留下来,让余光和我们道别后缓缓离去。
绝望在慢慢的侵蚀,吞噬着我们的心。
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像往常一样大家端着各自的饭盆到水库堤坝上吃饭,饭后就在水库里清洗饭盆,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没有人愿意回到比野外还暗的寝室,有的坐在堤面上,有的坐在堤坝的斜坡上,夜色从四面八方一点点的围过来,一天又这样悄悄的几乎不留痕迹结束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妈妈我要回家。”一下引发了大家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对亲人的思念、对回家的渴望、对前途的担忧和恐惧。大家用筷子狠狠的敲打着饭盆,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堤坝上响成一片,是怨是恨也是无助,边敲边骂那些把遗弃说得冠冕堂皇的官员和“知青托”。一时大沟水库上敲打饭盆的叮当声和着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年纪小的喊“妈妈我要回来。”年纪大的痛呼“我的青春啊!”男知青骂、女知青哭,我的同学陈文辉凄楚的说:“台湾孤岛,孤悬海外,没人管。我们林场就像台湾一样没人管啊。”没有人疏导,任何疏导都是苍白的;没有人劝慰,任何劝慰都是无力的。赵晨书指导员怕发生意外,打了火把站在房前的坝边默默的看着大家。这时吴梦梅哭着冲进屋里拿了一把砍柴的刀就往脖子上抹,周德基一把夺下梦梅的刀。好不容易指导员和几个大点的知青才将大家从堤坝上劝回。当晚无人入睡,几个男知青被安排守在男寝室门外,我和另外的两个女知青守在女寝室外,大沟林场一夜无眠。
“我不想活了!”这是当晚留在大沟水库上空悲愤至极的情绪。那晚我也在思索也在问自己:“称砣虽小压千斤。”可这称砣能压在那里呢?
这年冬城里“文化大革命”已经搞的轰轰烈烈,我们却浑然无知,直到有一天另外林场的知青串联到我们林场,我们才知道国家有大事发生了。后来我们全县四个林场的知青成立了“风雷战斗团”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像大沟水库决了堤,潮涌着打着火把连夜返城闹革命,从此以后我再没回过修竹林场。
大约2006年春,几个朋友相约重返修竹林场时去了陈家湾和大沟。遗憾的是我要接从成都来的朋友没能去成。他们带回了录像,陈家湾和大沟林场,就像两个已经走向暮年的老妪。陈家湾的猪圈一边的房屋已经倒塌,我们当年进林场吃第一餐饭的坝子长满了乱草,右边石坝上边通往大沟林场的小路仍然静静的躺在那里。朋友们循着当年的这条小路去大沟林场时又讲起了我的经典故事,大沟林场房屋一半已经倒了,通往大沟水库的路依旧,但可以看出走的人很少,变化最大的是大沟水库,她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当年在山沟之间筑堤挡水形成的大沟水库,像一面大而长的湖,水清得发蓝,两岸的山和楠竹倒映在水中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的感觉。如今水库的水已经很浅,水面窄得不再像水库更别说湖了,没了深度便没了神秘可言,仅存的一汪水像是在固守着40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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