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入山门
村小那个戴帽初中班的学生又把教他们数学的教师轰跑了,这已是他们轰跑的第二个民师,大队叫东方立即到学校去。
“啊?教初中啊,那哪成啊,我才初中毕业啊,那不是误人子弟吗!”听了村小王校长的介绍,东方的第一想法就是:开玩笑!这不是要东方去出丑吗。
“东方啊,上次选拔(指推荐上大学时公社举行的文化考试)的卷子我是看过的,山头(另一个大队)那个老高中毕业生可是没答过你啊,我看这次也不必再出题考你了,你父亲可是我的亲老师,按说我也只是你的师兄,你还差的了吗。”来大队把关的公社教革组的车领导倒是没有官架子,也不夸夸其谈地讲大道理,只是一个大领导怎么又成了师兄啊,真令东方诚惶诚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是哪跟哪啊。
“好了,你小子别再支拗了,这是大队党支部的决定,午后就去学校准备,明天接班上课,你放心,以后有机会少不了你的,快晌午了,回家吃饭。”大队书记一锤定音,站起来瞪了东方一眼说:“臭小子,本来让你准备一天的,叫你这一支拗,还剩半天了,真是自找……”
东方一时间感动莫名,公社、大队领导如此看重东方,难得的是大队书记又做了承诺,东方何时得到过这等礼遇,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此番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年轻人的意气,很夸张啊)。
其实东方那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大学梦的彻底破灭还是让东方产生了一些偏激情绪,党的阶级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下边却宁左勿右,不肯落实,那么就不必再夹着尾巴做人,干脆我行我素,率性而为,把自己幻想成共产主义战士的化身,不再容忍碰到的任何污秽与邪恶。对附近的一些挂了名的偷鸡摸狗、欺老凌幼的地赖、混混很是不轻不重地惩戒了一番,老乡们大是拍手称快。同时几乎进入了自闭状态,只是闷头豁命地干活、做事,整天不多说一句话,呆呆的,象个二傻。那样的精神状态本不适于当教师的。至于大队书记那个承诺,东方虽很感激,但也不太在意,所谓机会,无非是说知青招工回城的事,那当然是一般知青视为决定命运的大事,但就东方当时的想法,那也是可有可无的,东方70年放弃已知的招工机会,归户照顾被遣送下乡的母亲,就已不抱回城的希望。在农村,好歹还有知青这个身份护着,关键的时候喊一嗓子:本人是响应党的号召,来农村扎根闹革命的……,一些人还是要顾忌一点的,城里搞起运动来,可比农民伯伯邪虎多了,东方实在是怕怕。说归说,党支部的决定就是党的决定,是必须服从的,大队书记的情也要领。大不了被哄出来丢了面子。不,这个面子东方也是丢不起的,其中涉及到很多长辈的面子,东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
下午,东方到学校和老师们见了面,领了教材,有关人士只简单介绍一下教学进度,也问不出班级、学生的太多情况,东方就匆匆提前回家了。做了十年教师的母亲,虽然从没得过什么奖,最后还被清出了教师队伍,却是家长们公认的倍受尊敬的顶尖教师,东方提前回家,就是要请母亲指导一下教师的行为规范,恶补一点急用的教学教法。此次首战,只许胜,不许败,对此东方还是有些底气的,知难而进才是东方的性格,面对挑战,东方习惯地兴奋起来了。
怎么也没想到,东方的第一节课会是那个样子,竟一脚踢飞了讲桌。
原来给东方的任务是教那个七年级班的数学和物理,早上到校后却被告之还要当班主任,而且第一节课就是二十分钟晨读时间,这也没什么,不就是领学生学几条语录嘛,正好和学生见面。
预备钟敲响后,东方随校长站在教室门外,目光逡巡中发现半开的教室门上框间露出一截扫帚把。有意思,这是个精典却很老套的学生捉弄老师的小把戏。东方很有趣地对校长指了指门,校长眼眉一竖就要闯进屋去,东方赶紧拦住校长说:“我来,您回去吧,谢谢。
“笑谈,要靠你校长的威风镇住学生,我这班主任就甭想干了。”东方想。
东方在门外探手取下了扫帚上虚放着的撮子,里边果然有半撮子扫地土。教室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东方依在门边,摸了摸被上门框撞了一下的脑袋,微笑着对教室里的学生挤了挤眼睛,学生们望着这个黑大个,也哄的笑起来,尴尬气氛一扫而空。
上课钟响了,东方正正衣领,摸一下风纪扣已钩上,按母亲的教导,三步跨上讲台。
“不对,讲桌不正!”东方行进中眼光一扫,就瞥见讲桌的里腿悬在讲台外,用大半块砖虚支着,稍微一碰就会翻倒。
“太过份了!”东方心中一股无名之火忽地窜了上来,左脚是中规中距地踏上了讲台,跟上的右脚却自作主张地飞起,一脚就踢飞了那小小的讲桌(别误会,东方的右脚其实和大家一样,也是不具有思考功能的,当时只是下意识动作)。随着“嘭”“哗啦”的响声,原本破旧不堪的小讲桌撞在对面的墙上,彻底散架。东方转身冷冷地盯了一眼最后一排座上身子正向下缩去的小个男生和他旁边老神在在的班长——从学生的表情中不难找出肇事者与主谋。
教室瞬间很静,东方跨下讲台,把手中的粉笔盒放在第一排学生桌上,看了看事先准备点名用的学生座次表,确认了那个窜位的肇事学生的名子,心中很是茫然,一时间父母十几年早起晚归的匆匆身影、夜半批改的灯光、母亲被拔白旗、被清出教师队伍、被遣送下乡的屈辱、父亲被批斗、被关进牛棚、被发配到偏僻农场做打更人的凄惨……种种影像在东方脑海中闪现。
“他们的下一代真有必要还到这臭老九的堆里,再趟教育这趟混水吗?”东方心里一阵绞痛。
巡视着教室,入眼的是一群衣着近似褴褛的学生,已入初冬,半数的学生还穿着破旧的夹袄,在阴冷破败的教室中瑟缩着。一双双清纯的眼睛,露着惊恐,东方感到好象面对一群在寒风飘摇的巢中,瞪着圆眼,张着小嘴,叽叽待哺的小鸟,心中涌起阵阵怜惜。
“唉-----学生何辜,吓着他们了,还是先安抚一下吧。”
“想不到你们比我的弟弟还要调皮。”东方笑笑,有些调侃地对学生
们说:
“感谢同学们的欢迎仪式,吓着同学们了,东方向同学们表示道歉。”东方作做地向学生们鞠了一躬,任谁也知道东方是在开玩笑。
就在学生们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东方猛地叫道:
“刘羽!”
“到!”那个肇事的小个子慌乱地站起来,脸吓白了。
“请问刘羽同学,这里可是七年级教室?”东方捉狭地问道。
“啊?是、是啊。”刘羽大慨正在惊异新老师怎会认识自己。
“好,请坐下。”东方貌似慈祥地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心里暗笑:吓一吓你小子也是应该的。
至此,东方好不容易答应当民师的决定,又已发生了动摇。不过既然进了教室,有些话就向学生们交待一下吧。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本可以转身就走的,看在你们曾是我小弟的同学的份上,还是要说你们几句。”东方开始了暂短的演说。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东方雁平,是你们下年级学生东方湘君的大哥。(四弟湘君,自二年级随母亲下乡在这所小学读书,一直是班长,这学期才回城去念初中,那小子能说会道,交游广泛,学习成绩又好,加之长得象大葱白一样,比这里最精神的小丫头还漂亮些,深得老师学生们的喜欢。)
大队党支部叫我来学校当老师,说实话,本人本来就不太乐意!想我一个堂堂的七……一等劳动力,来哄小孩子,不爽!可党的安排要坚决服从,好在你们是七年级的大学生,也算得上是半个大人了,应该很懂事了。可是看看你们搞的小把戏,那都是四年级以下学生玩剩下的东西!你们的智力竟如此低下吗?我不怕好调皮的学生,不怕好刁难老师的学生,能难住老师,那得有好脑瓜,那就好调理。可我太怕智力低下的学生!我没信心在短期内让弱智的学生达到同龄人的知识水平!所以不教你们,就怨不上我了。”
“记住,不管你们认为读书有没有用,复课闹革命,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交给你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革命任务,以后不管哪个老师来教你们,有意见,用正当方法提,不要再搞造反有理那一套,更不要搞小动作,要光明正大,铁的纪律,也是无产阶级接班人所必须具备的。”
东方当然是有意冤了他们一下,不过有些话在当时也是必须说的。
“在其位,谋其政,我就上完这节课吧,这节课的教学任务是学习最高指示,我就抄写一段毛主席语录,大家认真学习吧。”
东方大笔一挥,就在黑板上写了“我们需要保持热烈而镇定的情绪,进行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东方不知怎么头脑中就冒出了那段语录,也不管贴不贴切,就写在那了,不过东方做过多年学习委员,没少替老师在黑板上抄题,对写粉笔字,还是有些心得的。)
看着学生渐渐发亮的眼睛,听到有人小声议论:“好漂亮的字啊!”东方坏坏地想:“东方就是不教你们,也要露一小手,给你们灌点后悔药,留点念向。”(又是虚荣心做怪)于是,正了正姿势,喝道:
“下课!”
学生们一楞,参差不齐地站起来,东方很标准地还了礼,转身大步走出教室,或是没听到下课钟响,学生没有跟出来。
校长和几个老师却在教室外站着,东方向校长摆了摆手:“校长,对不起,讲桌我会赔的,我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校门外走去。
东方当然没能走出校门,以 东方当时的性格,只要走出校门,那就绝不会回头了,那样,东方的命运轨迹就会是另个样子了吧,也就不会有那个让村小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又大大地作了一把憋子的另类民办教师了吧。
校长拦住了东方说:“东方啊,你先别走啊,学生是调皮点,可…”
“您别说了,校长。”东方笑了笑:“撵走了俩位民师,恐怕不光是学生的事吧,如果东方是第三个,还是自己走了吧,免得自讨没趣啊。”
“这…唉---你就是要走,也得和大队打个招呼吧,这样,你先到值班室歇歇,消消气,容我们商量下,啊?”
其实东方一点也没生气,还觉得很是有趣。东方坐在值班室的炕头上,静静地思忖着下一步应何去何从。这也是东方自文革以来逐渐养成的习惯。两害相并取其轻,这些年遇到了太多的关口,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首先可以肯定,这原本是件好事,起码说明了公社、大队对东方的认可,淡化了东方黑五类子女的身份,而强化了东方知青的身份。这一点在推荐东方上大学未果后,就立即推选东方做了生产队副队长(领社员干活的头儿)和大队团支部委员的事上已可以看出来。所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大队的真正意向,就是不想干,也要另找个合适的借口,否则把好事弄成坏事就大不妙了。另外就是要审视一下自己的感觉,自己是什么感觉呢?快乐?对,是快乐。虽然心里对当教师还有着习惯的抗拒,但初为人师的那二十分钟,还是让东方感到了久违的快乐。那学生的表情,太象东方的弟弟们调皮之后的表情,十分的有趣。而平素木讷的东方竟能在课堂上意气飞扬,侃侃而谈,好象一切都在可以掌握和佐佑的范围之内,那也是久违了的,只有在上学时面对各种考试、答题、竞赛时才有的感觉啊,真是惬意而轻松啊。对,是轻松,全身心地轻松,不必担心后背,多年来,东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习惯以背对着没人或有依托的那一面,太是害怕背后毫无防备地出现一只看不清主人的手。那是东方在知青点五年经历的后遗症啊。也许东方在人群中的智商也只能适于和小孩子们混在一起?……
“好你个东方!听说你小子耍了一通武把式儿还要摔耙子?真比我还牛啊!你还真不把大队放在眼里啊!”门被推开的同时,响起个大嗓门儿,来的是大队长(大队革委会主任),一个东方敬而远之的人物,东方赶紧下地。
“你坐着吧!大才子,大教师!”大队长乜斜了东方一眼,大刺刺地坐在东方对面的椅子上:“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点牙罩啊(利害,能降住人的意思),看来这帮小家伙还就得你来扎顾(整治)他们了。说实在的,我是不同意你来当教师的,看你平常蔫嘞巴叽,笑巴呲咧地,象个闷葫芦,就怕你倒不出那碟子酱来,哼,看来还行,只是有点瞎仗(可惜)了,上大队联合厂也比当这个破教师强啊。好了,我跟书记沟通过了,你先在这干着。正好你那个大队团支委上边也没批,这下就自动免了。咱先说下,干就象个干的,只许干好,不许干坏!这茬子学生可是要升到公社正建着的中学的,四个班,十一个大队,每大队能进20人罢,上边说准了,不搞推荐,要考试,这可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咱先立下军令状,你要丢了咱大队的面子,没考过平均数,看我怎么收拾你!”
“得,这下不干还不行了。”东方想。
“跟你说个事,”难得大队长能小声地笑着说话,不过怎么看也有点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那个---喔,是这么回事,你要教的这个班的班长是我家老疙瘩(最小弟弟),这家伙好蹦蹦(调皮),有时在家我也说不了他,好在也不乱整事,这次也就是想要个公办教师。那个副班长是我儿子,很老实的。他们要再扎刺,你给我狠狠收拾,只要别太过火,有事大队给你顶着,那个---今天的事,给我点面子,就别整治他们了,好不好?”
嘻---东方觉得是有点说道,原来根在这,大队长的面子当然要给的(只要别太过份)。
说起这个大队长,也是个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原本是个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打念书一直是班长,只因家穷,没念起高中,人又俊朗,在那个时代也算得上稀有人才,随便在哪找个工作都是很容易的。偏偏这人早恋(那时也不算早啊),恋上了同班一个城里大商人的女儿,就更离谱了,山沟贫民---城里富商,精典的棒打鸳鸯的背景啊,这二人竟也忒大胆,竟然私奔而去,真是轰轰烈烈,浪漫之极。只可怜既没介绍信做路引,又不敢投亲靠友,不几日即被递解回家,鸳鸯终是被棒打。无奈接受了家里相中的媳妇,却和女友藕断丝连,年余,城里公私合营完毕,女友一家不知去向。这人一气之下竟去投军,其父本是个保守的农民,抱着“好铁不拈钉,好汉不当兵”的古训,去人武部大闹,想那部队好不容易逮着个有文化的兵,如何肯放手,扛不过政府,就盼儿子在部队熬个一官半职罢。偏又赶上62年农村人口死亡率过高,老汉和儿媳妇竟先后去了。超期服役的儿子其实事母至孝,只得放弃提干在即的机会,回家来做顶梁柱。这人又义气,群专时曾在书记(当时是副书记)的策动下,联合散姓小族,从造反派手中抢出了已被触及皮肉,奄奄一息的老书记(一个能和百家事的忠厚长者,只是好扎点洋针)。东方对其人还是很敬佩的。只是其人性如烈火,一口国骂甚是利害,全无半点读书人的斯文,当时只有30多岁,却又打跑了对婆婆稍有怨怼的第三任夫人,对打女人的人,东方不待见,也是正常的。(此人后来娶到第五任夫人,一自杀,一离异,其小富后,第一任女友曾领子来认祖归宗,暂短地欢会后又离奇失踪,这人竟耗尽家才,苦寻十余载不果,只落个形只影单,依靠儿子过活。如此人生却也够得上刺激)
撤远了,据班委们后来告诉,那天大队、学生与校方讨论的情况大至是这样:
教导主任:跑学校来上演个全武行,这象个啥。
女学生:象土匪,吓死人了。他真是湘子的大哥?不象,没湘子好看。
男学生:真牛...啊,象杨子荣,那架式(飞脚),那架式(挥笔)
老教师:象门里出身,有点功底,到底是年轻啊---有冲劲。
校长:象块料,不齉。
大队长:哈哈,好!好哇。想不到这小子老实巴交地,还能泚出这股…啊啊…,好,咋样,碰上楂子了吧(瞪一眼班长)。
班长:谁怕利害了,能教明白课才算数。
大队长:你们还别不服,这小子有多大能耐我都估不透,恐怕他身上随便抖落出点边角料来,也够你们用一阵了。不说上大学的事,这小子到咱这没两年,干哪样活不弄出点彩来?就说前两天吧,县里奖咱的那台小四轮,大队没啥用,各小队又没会开的,书记我们放出话去,哪个队有人能先开走,就算哪个队的,来开会的东方随手拿了说明书去看,散会时闷不出地问了句:“大队说话算数不?”“当然算数!”“好!”那小子到院里跟大财(拖拉机手)聊了两句,上去鼓捣两下,就把车开跑了(偷笑,大队长没看见在道上七七扭八歪地开到地里好几次。),在山上打石头,有批钎子老淬不好火,使不住,那小子到卫生所弄十几瓶盐水,一淬,妥了。你不服?
原来就怕他茶壶煮饺子,我还真有点舍不给你们,现在看来就得是他了。王校长,老师们都帮着点,你们(指学生),想学能耐就多溜须老师,有能耐的师傅大都有脾气。
啊,还有句话得说,你们别被东方平常的好脾气蒙住,这小子有两大忌讳,一不能骂他,二不能用出身刺他,否则后果自负。
想不到大队长背后倒是替东方说了不少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