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词的风波》
前些日子听朋友说起,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写作了《南京知青之歌》的南京知青在当时被判了死刑,由于许世友的干预才逃脱一死改判徒刑。一个下放知青,由于倾诉思念家乡之情即构成死罪,可见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可以发生。最可怕的是,在强权淫威压迫之下,邪恶居然以正义自居,口是心非的说谎成了从上到下的“正常现象”,而说真话则成了思想落后的“反动”表现。直至现在,还常常听到一些人想表达自已真实意见的时候先要战战兢兢声明一下:“不是我说一句反动的话…” 其实何为“反动”? 逆历史潮流和客观规律而动才为反动,这帽子被一些真正反动的人拿去对付正义了,这就叫“是非颠倒”。
我从1969年3月8日插场到江苏生产建设兵团新曹农场以后,次年开始被调出来搞运动。先摘抄一些当时的日记:
1970年6月15号:
参加全团排以上干部大会,传达70年34号文件《中共中央关于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指示》和70年26号文件《中央转发国家计委军代表“关于进一步做好下乡知识青年工作的报告”》,文件中说:“一年多来,500多万知识青年走上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文件要求:
一、各级领导必须把知青工作放到主要位置上来,县以上单位领导要下去看望。
二、做好知青思想工作,要突出政治。
三、认真总结经验,及时交流,如“江西经验”等。
四、各级革委会应遵照“应当欢迎他们去”的教导,做好安置工作。
五、打击阶级敌人破坏活动,坚决支持知青“破四旧”的行动。
六、知青安置费不准挪用,要勤俭节约。
七、做好“可教育好子女”的工作,重在政治表现。
八、做好调查总结工作。
朱政委还传达了形势问题报告和第四个五年计划规划,读了康生同志关于整党建党的讲话。
1970年7月15号:
参加全团《关于开展四好初评的政工会议》,时间三天。
刘主任宣讲“古田会议决议”和“军委扩大会议决议”。
李副政委作今年“四好”初评工作布置,介绍直属连经验。
17号下午田副团长传达“行政管理教育工作会议”精神。
1970年11月17号:
营部会议记录:蒋主任传达参加兵团“一打三反”运动座谈会。学哲学、学大寨、整党、“四好”总评、“一打三反”是当前五项工作重点。“一打三反”是中心。
截止到九月底,全兵团揭发出1323个现行犯,累计清查出:
贪污盗窃3742人,万元一人、千元146人,500元220人,总计人民币65万元。
贪污盗窃粮食500斤的5人,贪污盗窃布票500尺的2人。
判刑的52人,死刑7人,总计破案159起,积案占73%,破坏运动的特案占12%。
1970年12月9号:
在八连仓库参加定案会议,八连仲崇明介绍定案经验:
开始存在一个“等”字,后来学习兵团领导“边揭发、边批判、边定案、边处理”的指示,纠正了错误思想,采取“分散讨论、集中处理”的方法,批判了刘少奇“关门定案”的错误路线,推动了工作进展。
1971年2月11号:
下午营部召开“落实20号文件、深挖细找5.16分子”会议。刘副教导员主持。
毛主席批示:照办。
5.16反革命阴谋集团在反革命两面派肖华、杨成武、于立金、傅崇碧、王立、关锋、戚本禹的操纵下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猖狂进攻,罪大恶极。
毛主席内部指示: “5.16专案组要教育,要整顿。5.16分子要查清,一个都不要漏掉,不要一风吹。革命学生要团结,要联合,共同打倒反革命阴谋集团5.16”。
1971年2月16号:
布置深挖5.16运动批判大会,拟定批判大会发言名单。
一排:戴松如、胡庆元、杨有成;
二排:顾传霞、尹协平、龚小明;
三排:徐永余、吴亚年;
良种排:钱龙英、方玉龙。
1971年3月上旬我参加团部接兵小组赴泰州一个月,接回200余名69、70届泰州知青。
从泰州回到农场以后,我和团部派来的干部杨胜同志一起到十一连蹲点。晚上经常参加十一连的“一打三反”批斗会:在仓库里布置个会场,押进来一个偷连队玉米到海边换鱼吃的农民进来,批斗会就开始了。批斗会的形式主要是“挤牙膏”。主持人问:“你一共偷了几次?偷了多少玉米?”
被批斗的回答:“实在没偷多少…已经都交代了…”
主持人大喝一声:“还不老实!看来你是屁眼里夹斧子——作死(屎)!”
被批斗的想了又想,又交代了一点玉米出来。
从十一连蹲点结束以后又回到连队,还是搞运动做记录。
有一天晚上连里审问一个小偷,问了半天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我坐在记录的位子上实在有些困了,无聊之余就在记录纸上乱写,写下了我喜欢的一首外国民歌《可爱的家》:
“纵然游遍华丽的宫殿、享尽富贵荣华,
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怀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向我亲切召唤,
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怀念我的家。
家——家——,我可爱的家,
我走遍海角天涯,总怀念我的家。
当我漫步在荒野上、天空皎洁明朗,
好像看见我的母亲,把爱儿思念。
她正仰望天边的明月,站在茅屋门前,
那里鲜花芬芳的香气,我再也闻不见。
家——家——,我可爱的家,
我走遍海角天涯,总怀念我的家。”
写完以后看了看,又不经心地把写有歌词的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墙角边。
谁也没有想到,当晚有一个“阶级斗争观念”特别强的人悄悄捡起了我扔掉的纸团,看了以后第二天就交到营部去了,揭发我“书写反动诗词”。
第二天十二连的何指导员找我了,先干咳了两声,然后宣布我被隔离审查。我当时真懵了,前一天我还是工作组成员,第二天就成了审查对象。
关了我三四天以后,有一天指导员来对我说营部赵士杰教导员要找我谈话。赵教导员是从舟山部队调来的现役军官。去了以后赵教导员一开始也有点尴尬,因为他对我也太熟悉了。过了一会赵教导员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正是我写有歌词的那张纸。赵教导员问:
“小许,这是你写的吗?”
我说:“是我写着玩的。”
赵教导员又问:“是你写的诗吗?”
我说:“我没这么高的水平,这是一首外国民歌的歌词。”
赵教导员干笑了两声,然后问我:“是歌词?你会唱吗?”
我回答说:“当然会唱。”
赵教导员说:“你会唱…能唱几句给我听听吗?”
我惊讶了,说:“现在?”
赵教导员点点头,看来我非得唱了,在这种场合,真让人尴尬。我知道赵教导员是为了替我开脱,让我证明这真是歌词。
我坐在赵教导员对面轻轻地哼了一段这首歌。赵教导员听了以后拍拍我的肩对我说:
“…小许,别背思想包袱。明天开始继续好好工作…”
第二天我又被安排搞运动做记录了。就这样,因为赵士杰教导员的理解,有关一首歌词的风波才马马虎虎地过去了。这类事现在的人听了以为是天方夜谭,可这是真实的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