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年的元月八号，我同千千万万的同代人一起，到农村插队落户。生在那个年代，你没有任何选择。我在农村待了两年令四个月，短短的两年时间，在当时可谓度日如年，可比起那些在兵团或农村一待就是七八年甚至十年或更长时间的“插友”来说，我又是多么的幸运！毕竟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更别说正值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年代。艰苦的插队生活令我难忘，但让我常常想起的恰恰是发生在那些苦日子中的一些有趣的事，至今想起，还令我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我插队的地方固始县，位于河南省的东南部，与安徽省比邻，地理环境和生活习惯很像南方，交通闭塞，经济落后，老百姓生活十分艰苦。我们去时正值冬季，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气候非常寒冷。我们一组三男三女被安排在老乡家住下吃晚饭。老乡家是新盖的草房，但很是简陋，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眼睛近视，半天都看不清 屋里的东西。晚饭喝的大米粥，咸菜是一种黑糊糊烂糟糟的东西，很不好吃，我差点没吐出来。在那个年代，你若吐出来可要问问你跟贫下中农的感情那里去了。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休息，这时我的瞳孔已经扩大，屋里的东西渐渐看了出来：一些非常简单的家具和农具，扭头看看我背后好象是一个柜子样的东西，可农民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柜子呢？怎么还一头高一头低呀？仔细一看：我的天哪！原来是一口还没刷漆的白皮大棺材！坐了半天居然不知道。我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可千万不能说呀，那可是一口贫下中农大棺材啊！后来我才知道，在农村，老乡的棺材都放在屋里，粮食分下来后就装在里面，很方便，也很实用。想想也是；那可是一个巨大的储物柜呀。
刚下乡时，我们每人都有四百块钱的安家费，用于盖房子和初期的生活费。那时我们都坚信，一辈子也回不了城市了，很无奈又很豪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我们养了一头猪，一条狗，一只猫，还有一群鸡和鸭。老乡还帮我们修建了菜园子，种了好几种蔬菜，就像老百姓一样过起了日子。眼看着菜园里的菜和小猪崽小狗崽一天天长大，鸡鸭也开始下蛋了，我们心里多高兴啊！然而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真把我们气得哭笑不得。平时我们吃饭时，那只猪和狗都坐在对面看着我们，想等着吃点剩饭，可那天那只猪似乎并不着急吃东西，且目光游离，心不在焉。说实在的，它长得 很漂亮，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窄窄地双眼皮上覆盖着浓密的睫毛，目光狡诈而迷茫。那天我们都觉的它有些不对劲，突然间，它张开了大嘴， 冲着我们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一股浓浓的大蒜味扑面而来，我们立刻意识到它干了什么坏事，迅速的冲向菜园。只见篱笆被它拱的东倒西歪，地里的蒜苗也被它吃的差不多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令我们痛心不已：这些蒜苗原本要腌起来，准备吃大半年的。在农村，菜是多么的宝贵，何况我们刚学会种菜，多不容易啊。我们气的要去打那头猪，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怕，眯起那迷人的眼睛望这我们，唉，也罢，面对这样一张猪脸，你怎能下的去手呢？说到这里，我想起了生产队里养的一头老母猪。下乡之前，我所见过 的猪都是肥头大耳笑眯眯的，从未想过天底下还有丑的如此触目惊心的老母猪：它的脸像鳄鱼般的狰狞，嘴比一般的猪嘴长一倍，浑身的毛发稀疏而干燥，尾巴像一截干枯的树支安在身上。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正怀着猪宝宝，快要生了。为了铺窝，它正一口一口往窝里叼草，往返数十趟不辞辛苦，我看它如此艰辛，就抱了一大捆草给它拿去。老乡看了哈哈大笑道：“你帮它没用，它叼不够一百口是不会生的。”啊！？当个猪还真不容易，还要有点数学知识呢。后来它生了十几只小猪，我们常常装做要抱走猪宝宝的样子逗它，它愤怒的冲向我们，我们抱头鼠窜，大笑不已。看着它对猪宝宝的关爱，我常常想，它丑陋的外表挡不住的,正是它通身散发出的母性的光辉，它是一头值得敬重的猪妈妈啊！前面说的那只有着迷人双眼的青年猪，没能长到130斤就得了重病。130斤是政府收购生猪的最低标准，叫做“任务猪”，一头任务猪不但可以卖不少钱，还给一些布票之类的补贴，我们都盼着这头猪能给我们清苦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善，没想到它得的是不治之症，在它咽气之前我们赶紧把它杀了，至少我们还能吃点肉吧。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那猪浑身发红，不知得的什么怪病，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把它吃的一根毛都不剩，要知道多少天我们都没闻过一点腥味了，个个馋的眼冒绿光，哪还管得了病猪不病猪的。
吃完了病猪肉，春天快要来到了，每到这青黄不接时，我们几乎吃不到一点菜。老乡告诉我们，村外的草山上长有地皮，可拣来当菜吃。我们几个女生提着篮子就去了。地皮是一种类似木耳的东西，比木耳小，吃起来味道差不多。地皮贴在草上，很不好拣，半天才拣了一点。突然我发现有些地方长有一些非常大的地皮，颜色有些发绿，我们管不了许多，把它们都装进了篮子，兴冲冲的跑回家。当天晚上就吃了一顿，虽然没什么料，搁了点盐我们就觉得很香了。第二天老乡问我们拣到地皮没有，我们说不但拣了还都是大个的，老乡一听大笑不止：大个的是牛屎地皮，不能吃的。牛屎地皮？噢，我明白了，就是牛拉过屎的地方地皮长得 格外茁壮。我这人天生就爱浮想联翩：一泡热乎乎的牛屎扑塌掉在地上，硕大的地皮迅速的长了起来，啊！真恶心，可已经吃到肚子里了，啊——呸！
青黄不接的季节很快过去，转眼闷热的夏天来到了。我们住的房前屋后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塘，到了晚上，蛙声四起，吵的觉都睡不着。我想，至少有两千只以上的青蛙才能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吧。青蛙虽然很吵，但水塘边也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最令我难忘的就是萤火虫。在城市，我从未见过真正的萤火虫，只在书中见过。当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时，我惊呆了。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数也数不清的萤火虫聚集在水溏边，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飞上飞下，像天上星星汇成的银河，又像儿时童话中的仙境，如梦如幻，令我就久久不愿离去 。在远离现代文明的乡下，除了每天的辛苦劳作，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文化生活。青春的萌动，前途的渺茫，生活的困苦，使我们常常陷入无尽的迷茫和困惑中。小小的萤火虫为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时我们捉回一些萤火虫装进小瓶子里，到了晚上，闪闪发亮的萤火虫就像一盏小小的油灯为我们带来光明。萤火虫发光的 地方在它的肚子上，我揪下来两片贴在眼皮上，黑暗中拼命的眨动双眼，呲呀列嘴做鬼脸，逗的同学们哈哈大笑，好不开心。水溏边的乐趣远远不止这些。天热的时候，我们会跳进水溏中游泳。没有游泳衣，穿着普通的衣服就跳进去了，溏里的水被我们搅成了泥汤子，我们互相泼水打闹，乐不可支，我发现人在水中会迅速的晒黑，那次我回家探亲，刚一进门，恰逢我哥也从农村回来，一见我就大声喊到：“快来看哪，印地安人回来啦！”可以想象我晒成什么样了。有一次，我们发现村外的大水溏里长有许多野菱角，便想摘一些来吃。野菱角比普通的菱角小很多，且浑身长满了刺，但我们仍经不住诱惑，想下水去摘。可那个水溏水很深，而我们仨游泳都是二把刀，充其量是十米以内硬功夫，不会换气。一个放牛 的小孩告诉我们，长菱角的地方水不太深，但从岸边到那的水却很深，我们估计挣扎着可能会游过去，便下了水。普通的衣服下了水，像坠了铅一样沉，憋足了劲儿游过去，差点没闷死，顾不了许多了，赶快摘菱角吧。摘了半脸盆，手被扎的很疼，回去吧。这时我们都已精疲力尽，脸盆怎么拿呢，幸好放牛的小孩愿意帮我们推过去。望着宽阔的水面，我们不知能否游回去，还是我先来吧。我咬着牙快游到岸边时几乎坚持不住，总不能为了几个野菱角把命丢了吧，使出全身的劲儿终于到了岸边，等她们两个游过来时，我们仨呼呼的喘着粗气，瘫倒在岸边，浑身像散了架一般难受。我们互相望着对方，忍不住大笑起来。现在想想，为了吃几个野菱角，竟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可在当时，我们全然不顾，只觉得快活。
闷热的夏天终于快要过去了，到了秋天，队里的红麻也该收割了。红麻是一种一年生韧皮纤维植物，一般3-5米高，长的密密麻麻，夏天为它锄草时就像钻进了蒸笼，老乡有了病都跑到红麻地里捂汗。红麻收割后分给各家沤制，我们像老乡一样把红麻埋进水溏的泥里，大概一个礼拜就可以捞出来了。没下乡时只见过麻绳，从没见过麻是什么样，更不知道剥麻是一个多么辛苦的活。当几个男生把麻从泥里捞出时，我们查点被那股浓烈的臭味熏的晕过去。那真是一种沁人肺腑的臭味，我情愿坐在厕所里吃饭，也不愿去闻它。可麻还是要剥的呀，我们几个人忙活了好几天，当我把最后一棵麻剥完时，我闻了闻自己身上，我的肉已经熏成了臭肉，跟红麻的味道一样了。那时，我腿上还长着一个很大的疖子，里面的分泌物不断的流出和腿上的污泥混在一起，直到今天，我的腿上还留有一个很大的疤。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剥麻时的恐怖日子。剥下来的麻要在水中反复搓洗，晒干后还要用棒槌使劲捶，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使红麻能卖个好价钱，多少地方等着用钱哪。几天后我去赶集时带着红麻上了路。收购红麻的地方人很多，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收麻的人看了我的麻说：二等！就把钱给了我，卖了十几快钱，在那时，这笔钱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村里的老乡知道我们的麻卖了二等价，都说收麻的人照顾我们，因为我带着眼镜，多好笑啊！在乡下，我经常被当作猴子一样被老乡们围观，有时赶集碰到同学说几句话，偶一回头只见老乡围了好几层，指指点点说，年轻轻的怎么带眼镜呢，话语间充满了同情，他们大概认为带眼镜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村里的老乡说我带的是“老驴蒙脸”，就是驴拉磨时蒙在脸上的那种破鞋底。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但没想到“老驴蒙脸”还能给我们的麻带来好价钱，这真是 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我们自己留了一部分麻，男生学会了用麻打草鞋，比稻草打的要结实，我们还学会了搓麻绳，而且会搓三股的，跟街上卖的一模一样。这个绝活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多次派上了用场，令那些不会搓麻绳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从下乡至今，近四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我们早已青春不再。想起插队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把它当作一种苦难，它不过是我人生旅途上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正是有了它，才使得我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在农村的那些日子，我对农民有了深刻的认识，尽管他们身上还有着种种恶习，但我仍认为 他们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不是吗，无论什么年代，什么政治运动，城里人把那些什么“牛鬼蛇神”，“右派分子”“黑帮”等等像泼污水一般泼向农村，善良的农民以他们质朴的博大宽广的胸怀默默的接受了他们，并善待他们。农民们从未觉得他们是坏人，他们认为，每天老老实实干活的都是好人。同样，农民也是这样对待我们每一个知青，让我们在那些远离父母的日子里仍能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村里的那些老乡，想起洒满我们青春汗水的那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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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1/21 11:12:00 [只看该作者]
我们至少把没弄干净的毛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