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厦门<老三届通讯>

——春池夜话第二十五回记录

本报记者 永 惠/亚 青

      岳建一：我是第二次来厦，此生编过知青的图书有几十种，读过的有关资料千百万字，各

种知青活动我也有参加，但，与厦门知青的接触，感觉感受不一样，你们是全国知青最有人文，最有气质的群体。你们不俗气，向上乐观，笑得透彻、朴素，还有几分俏皮，让我很会心。你

们的每次举办活动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之所以素质较高，与这些文化活动的举办有关。你们

的心很齐，认识也很好。全国各地知青都在讲青春无悔，上山下乡是锻炼，怀念“文革”唱红歌，我在这里没看到这种现象。上山下乡怎能称赞，它是“文革”的一部分。社会进步是乡村

走向城市，愚昧走向文明，怎能反之？去接受没教化的小生产者的再教育，行吗？固然他们有

许多优点，却不能教育知青。这一切是反人民、反科学、反人性、反人类的。当年我们号称的

知识青年，皆为十几二十岁，被剥夺了学业，说全国是1700万上山下乡知青，其实约3千万，

而涉及多少家属亲人！社会动荡！如今还有人说“青春无悔”，是否太轻薄太随意。以人类最

大灾难的“文革”为背景的上山下乡，不堪回首。那时，知青谈恋爱几乎每一对都是悲剧，野

外方便后不小心用报纸擦了，恰有毛泽东图片，即是最大的反革命事件。若回到那个年代，我

早被抓，你们也受株连。还“青春无悔”？还锻炼？！你们的文化活动让我很欣慰，不与外地

比较，你们就不知道幸运。春池为知青的事业，全身心投入，你们支持他，你们应该互相感恩。

      知青的故事我知道得多，云南知青最离奇，陕西的知青最贫困，青海的知青最严酷，河南

知青“文革”前去的几乎无有生还。青海知青集体逃跑，但跑不出戈壁，又没水没粮，听到远

方有马达声，知道有车来了，全体跪下来求车载他们走，但因当时逃跑是犯罪，司机若拉走一

个知青，会获判15年徒刑，所以车队不敢载过去了。待到车队再返回来时，见到的是一片尸骨，青稞已从死去知青的眼窝里长出来了。当年在敬祝毛万寿无疆时放了个屁就被判15年刑，一漂

亮女生戴毛的大像章，戴反了，成了反革命，被扔到一深坑里，晚上20多只狼在上面叫，她吓

疯了，不是故事，而这是真的发生的不幸事件。最奇特的是西藏知青，有逃到巴基斯坦，有逃

到阿拉伯的，云南知青不少去柬埔寨、缅甸、泰国，去参加那里共产党闹革命，缅甸中央里有

知青，大毒枭也有知青，那边也曾如我们整风一样，于是知青揭发知青，成百成百的被抓。最

左的是内蒙古知青，谈恋爱就算流氓，不允许，有一对恋人悄悄回北京结婚，返队后被视为反

革命，裸体批斗，挂破鞋，最终两人不知去向。最穷的陕西知青，连喝一小杯水都得用小毛驴

走三五里地去拉，几年都没洗过澡，山西的也差不离。

      劳动强度最大的是北大荒知青，太累了。我们连队算中等，早上两点下地，晚上八点收工，三餐都在地里吃，一大片土地一望无际，太阳暴晒，无法躲，下雨无处遮，女知青想方便都难，从食量可看出劳动强度，女的一餐能吃6个馒头，男的则8至12个，女的可以扛130斤，还得踏

上三级跳板。在北大荒修水利实际上是对湿地的破坏。女知青一天要挖12立方土，修铁路更苦，要挖山洞，衣服的汗一拧有半脸盆，身上从没干过，长满虱子，这些都不时最累。冬天挖井，

零下40多度，人下到深井底，挖泥土，但不能穿衣，因装泥土的铁桶往上吊的时候，溢出的泥

浆会淋一身，若穿衣服会把皮肉粘住冻在一起，无法揭去。光着身子干活，得不停地动，否则

马上冻成冰雕。而从上升的铁桶溢下来的泥浆一次次地叠上去，很快成了泥冰。我就是这样一

干几个月。
      庆幸的是我一天也没中断过学习，点油灯，打手电，但不能被发现。后来大学招生，我步

行去同学那里抄复习题，来回一百八十里。招考成绩公布，上万知青参考，我名列前矛。我在

完达山屯垦戎边，半年没吃一粒盐，一片菜叶。有位指导员受不了苦开枪自杀，留一封信给妹妹，这信成了他反革命叛党的“罪证”，不许埋葬，只能用树皮裹着埋在终年冰封不见阳光的

背阴的山下，不能立碑。这样的遭遇，情何以堪啊！能青春无悔吗？如今有报道说权贵阶级拥

有全国90%的财富，号称反修防修、消灭地富资本家？如今，主张民族未来走向宽容和谐，那

么一定要公平公正，要在法律下完成这样的事业。武汉知青会说“天下知青是一家”，薄熙来

60亿财产，百十个女人，同样是知青，权贵子弟与老百姓能一样吗？不深入思考，白拥有自己

的苦难，我想还得反思，特别是对“文革”。我们是最主要、最主动最积极最疯狂的“文革”

参与者，充满个人迷信。

      我认为，我们从前对地主的评价是错的，否则，后来不会平反。地主，究其实是乡绅阶级。鲁迅、胡适、陈独秀、周恩来……等精英，哪一个的家庭背景不是乡绅？！几千年来，就是乡

绅阶级创造了中华的灿烂文化，但极左政治把这个阶级从肉体上全消灭了。中国最讲道德义气的，曾经有过何等辉煌诗一般的大美时期。汉代史官。被皇帝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愿按皇

帝的旨意写史书，而是按事实照写。清末民初、五四阶段、谭嗣同、汪精卫等人为推翻清王朝

争先去赴死。抗战时期，全国凝聚一心，国民党将军2百位殉职就义，中华民族可歌可泣，人

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都往虎口送子。汶川大地震发生，几天之内，全中国伸出援手，海外华

侨华人一同救灾，俄罗斯一家报纸惊呼：这是一个什么民族……。我们有过令人骄傲的辉煌历史，但经历多次政治运动，“文革”及下海经商，道德伦理以及大丈夫人格给毁了，社会腐败，正确价值观崩毁了。汶川大地震意外地复活一个民族已死去正在死去的良知，使曾经有过的优

秀人格找到基因。

      要摈去仇恨文化，要深刻反思，希望知青一代引领。但在这一代人中我只看到四五个已经

和继续在忏悔的知青：老鬼、鲁礼安、任国庆、春池等。良知的复苏是一种胸襟与气度的表现，也正因此，我长久地感动敬重春池……

——春池夜话第二十四回的发言

岳建一

      今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基本上把大半美国走遍了。美国的生态保护的非常好，经常就在路上看到一大群的鹿，有时候还有狐狸，还有牦牛在路上经过。那里到处是森林，除了森林就是草坪，很少见到裸露的土地。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离带就是森林，原生态怎样如今依然怎样。那里的动物，狼啊、鹿啊，见到人不会撒腿就跑的。对人不恐惧，它们没有被人伤害它的记忆。有一次我们在华盛顿市中心的草坪上，呼呼啦啦就有几十只的野鸭、大雁、天鹅飞到我们旁边。来啄我们的相机，我都拍下来了。我们这里是一见到马蜂窝就要捅，人家那里马蜂也不蜇人，因为它也没有人伤害它的记忆。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建一，我发愁啊!”“愁什么啊?”“我家门口的花卉和草要求修剪整齐，但是野鹿都来我家门口啃花树，把树啃得不齐整了。”原来他们家附近有几百上千只鹿。这是他们普通居住的环境。他们非常爱动物，他们的孩子从小就有一种爱护动物的理念。

      黄石公园，是世界级的公园，里面人和动物相处的很好。大家开着车，带着帐篷到指定的宿营地，在那里安营扎寨，里面有卫生间区，有做饭区，有烧烤的区，多的时候有成百上千人去那露营，最少时候也有两三百人，大多数家庭还带着自己的宠物狗，但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每一家人不用通知就用胶带把狗的嘴粘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而且所有的人都小声地说话。没有人通知他们这样做。这让我突然想起来，在美国任何公共场合，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在大声的说话，没有见到一个人在路边吵过架。更奇怪的是，到美国一个多月了，我没有见过警察，只有在出交通事故的时候才见得到警察。美国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倍，但不会出现交通堵塞。中国人在美国有一个毛病就是爱闯红灯，当红灯亮起，人如果要硬闯红灯，他们的车会全部停下让人通行，还会友好的向你招手示意。更让人感动的是，你到教堂、到慈善机构、敬老院每天都有无数的志愿者在服务。有一次我和我的夫人到那儿做了一回志愿者，在那种场合自己被感动了，同时也被美国人的志愿服务感动了，很多人参与，特别是黑人到那里给被救济的人端菜、擦桌子，甚至还有抱着小孩来参加志愿者的。我就问她：  “你为什么抱着小孩来啊?”她说：  “我非常希望我的小孩现在开始就有这样的意识!”爱人的意识在他们民众中根植着。比如你的车在路上抛锚了，不知道会有多少辆从你身边过的车停下来，问你需要帮忙吗?说要把你的车拉走。在美国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认为中国人非常可爱，中国人非常好。在那你会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平等。底层百姓，特别是男女之间那种相互尊敬，自由。这是我亲眼看到的美国。

      改革开放，我们的硬件上了，大楼多起来了，公路也多了。但是我们的软件需要加强建设。一是文化，特别是当地文化的保护。美国对印第安文化的保护很用心，而且所在的印第安人的植被还保护的和当年一样。今天我在路上就和谢老师谈到海南，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资源就是海南的茅草房，那里茅草房的种类之多之丰富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我看了非洲、美洲的茅草房之后，就怀疑它们是从中国的海南移植过去的。茅草房的形状有尖顶的，有龟背顶的，有圆的，有方的，有层楼的，有一层一层的，错落有致，那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在海南这种村庄曾经有一千多座，四年前我去海南考察走了一二百个村庄，发现这样极具文化价值的村庄只剩下三个了，其他的全部毁了。我们作为北京来的学者，还有联合国科教文工作的学者看了觉得遗憾，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其中有一个国家发改委的一个局长正好管这事，跟当地的官员谈：  “这是非常重要的资源呐，你们要把它保护起来啊!就剩下三座了!”“保护下来干什么，你们住吗?如果我们不拆了它，老乡们永远不能住好房子。”当地的官员这样回答。我说：  “政府完全有钱做到把这些村庄保护起来，然后在一二十里以外建你们想建的任何建筑形式。”我说你们看一看无论从海南到云南还是到四川，还有多少这样别具文化含量，乡村文化魅力形态，建筑形式的村庄，它们是无声的音乐，它们是活的化石，就这样被毁掉了。他们在建生态文明村，所谓生态文明村就是像河北那一带我们在电影例如《地道战》看到的平顶的水泥房子，而且还恬不知耻的请中央领导去参观，说：“我们的老百姓住上水泥房子了!”到今年，这三个村庄只剩下一个了，其他两个完全被毁为平地了，就连照片都没有保留下来。我曾经跟当地官员说过：“你们的文化才是这个岛真正的灵魂!你们在搞国际旅游岛，其实是对文化的破坏，这不是在建设，你们是在犯罪。你们真正的资源就是这些茅草房。”在美国一条600年的街道，街上的每一幢房子都钉上铜牌标上号，把它们记入档案，珍惜的不得了啊!我感到这样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制度的差距，人的素质的差距，文化的差距。我们中国人是有与环境友爱的古老历史，三五十年以前，我们也有非常美好的生态。美国现在的生态,我们曾经也有，甚至不比美国的现在差啊!回头看看我们现在毁成什么样子啦?特别是在瑞士，整个国家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国家就是森林公园。他们烦恼的是，环境太好雨季多，看不见太阳，经常得出去旅游，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去享受太阳。我们同去的一个学者朋友，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跺着脚捶着胸脯嚎啕大哭，不加掩饰。我问他：“你哭什么?”他哽咽着说：  “我想起了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