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博尔塔拉
仲秋10月,天高气爽。借去乌鲁木齐开会之机,我得以重返第二故乡博尔塔拉,了偿夙愿。
离开梦绕魂牵的新疆兵团农场已二十六个春秋了,不知它现在变成了什麽样子,仍在当地的战友生活得还好吗?坐上飞机,遥远的万里旅途片刻即达,但占有祖国领土六分之一的新疆地域广阔,我曾工作过的农场距首府乌鲁木齐还有近六百公里路程,当初换乘汽车还要走两天两夜,如今乌市至阿拉山口的铁路已全线贯通,乘火车夕发朝至。
人太兴奋了就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我急不可耐地靠近车窗向外望去。一轮血红的朝阳,悄无声息地在毫无遮拦的无际荒原上喷薄而出,又渐渐变小变亮,映现出艾比湖畔的一片片沼泽草滩。这个日渐干涸的咸水湖已被辟为国家湿地生态自然保护区。当年,每当春秋两季,西伯利亚那强劲无比的飓风,从阿拉山口夺路而出,遮天盖地呼啸着从湖面掠过,飞沙走石,混沌一片。即使用被子衣物塞住门窗,屋内仍落下厚厚的一层灰尘。风暴过后,我们跑到湖边,常在这里捡拾到许多濒死的硕大的水禽,为匮乏的生活添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天光大亮,终点站阿拉山口到了。我们一行坐上中巴车继续驶向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首府——博乐市。它是新疆建设兵团农五师师部所在地,也是我们这些连队知青曾十分向往的地方。
修筑在茫茫戈壁之上的柏油路平展地伸向远方,不时可以看到白杨林带环抱着的片片绿洲。棋盘状整齐的条田纵横坦荡,茂盛的棉花绽开了饱满的棉桃,已到了收获季节。火车上那些操着河南、四川口音、携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原来都是到此拾花的季节工,雪白的棉朵将变成他们急需的钱票。我十分眷念的九零团农场就在这片丰收的土地上。尽管没有人为我导游介绍,尽管这里已不再那样荒凉,也不再种植玉米、小麦,我分明还是嗅到了农场清晨那往昔十分熟悉的田野的味道。车抵博乐,简单吃过早餐就要出发赶往伊黎,我只能站在饭店门口,寻觅曾经待过的地方,却因市容的彻底改变而一无所获。记得1966年春,我们为连队移栽树苗住在这里,还曾与好友孙书权在市中心十字街上那孤立高耸的清真塔前,留下过一张珍贵的合影照,可惜已被拆掉,踪影难觅。印象中留下的只有小城那清凉的空气、幽静的街道、葱郁的街心公园和虽不很高却崭新的建筑群,还有临出市区,路旁小山堆上新建不久的的敖包、凉亭。
此行因是参加会议顺便访旧,只能挤出半天时间在九零团停留。从伊黎坐车返回,仍在九零团当纪检书记的天津老乡杨文江早就等候在赛里木湖畔。我无心浏览旖旎的湖光山色,急匆匆地登车一同赶往目的地。第一站是阿拉山口,这个我国西北著名的大风口,是西伯利亚寒流的主要通道,也是欧亚大陆桥中国境内的最西端,九零团农场正处于这个山口之下,现在它已建成为中哈国际铁路的最大口岸。
迎着午后两点的强烈阳光,切诺基吉普车加足马力,一路疾驰。“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是新疆夏秋气候的显著特点,虽已是很凉爽的仲秋时节,我在车上仍燥热得出汗。沿着绵延起伏的阿拉套山,约行90余公里,抵达了阿拉山口车站。七十年代前后我虽在这里工作多年,却因忙于劳作,一直未到过它的跟前,只知道阿拉山口的山上有边防站、气象站,气候很恶劣。那离连队很近的高高的废弃的铁路路基倒登上过几次,连里曾组织职工去拆运路基上的电线杆,用以修盖开会用的礼堂。因中苏关系交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眼看修成却又废弃的这条铁路,今天以友善、宽广的胸怀重新呈现在我的面前。繁忙的铁路编组站、欧式风格的车站塔楼、大跨度的仓储物流加工车间、一列列满载原油的列车交织着火热忙碌的边贸景象。车站跟前,应运而生的开发区,投资企业聚集,已初具规模。办公大楼、宾馆饭店、别墅院落一应俱全。矗立在山坡上的边防检查站,黑色花岗岩筑成的山字形的威严院门,端庄、宏大的建筑物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肃穆而庄严。欣欣向荣的边境口岸使往昔这荒无人烟的边陲之地生机盎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旺盛活力,展现着广阔美好的发展前景。
时间紧迫,当我们从阿拉山口赶到农场已近日暮。汽车从田间大道驶进我曾居住多年的连队,路旁我们亲手种下的白杨林已粗壮高大枝繁叶茂,往日的土坯房都已翻建成一排排红砖房,掩映在绿树丛中。连长、指导员在连部门口迎接我们,接待室窗明几净,墙上挂满了锦旗和规章制度、统计表格,环境整洁而井然,再不像过去的连部土不呛呛。年轻的小连长向我这个位曾谋过面的创业老战士简单介绍了情况,这些年九零团改革开放和农业结构调整的力度很大,而且得到了联合国贷款的有力支持,新疆长绒棉、美国红提葡萄等优质农产品已取代传统的玉米、小麦、水稻成为主栽作物,实现了规模化经营,没想到边远而条件很差的这个农场,经济效益已跃居全兵团前列,成了有名的富裕户。遗憾的是博乐河旁我曾教过书的小学校早就拆迁,河坝地里的柳树、胡杨树已消失殆尽,只有流淌不息的弯弯的河水,从盛开着大片紫粉色穗花的红柳丛中静静穿过,那留下过我无数脚印的柔美的单孔拱桥也已重建成平直的一字长桥。在最艰苦的岁月,我们几乎天天都要走过这座拱桥,用铁锹、镐头去河对岸的野树林砍柴火,从地上的胡杨、沙枣到地下的索索柴、红柳根,都是在漫长的严寒的冬季用来取暖的唯一选择。到后期,人们费尽力气也再难找到好烧的材料了。这是生活的无奈,更是那个混乱、动荡年代造成的的恶果。
在桥头,我只见到了一位姓马的甘肃籍老职工,他已退休3年了,孩子们在博乐和乌市工作,老俩口仍留在连队,悠闲地过着晚年生活。夕阳西下,广阔的原野四处寂寥,这寄托着我许多思念的连队已旧友难寻。再不像三十多年前那样,都是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过着准部队编制的集体生活,或出操、或打饭、或会战热热闹闹,尽管生活紧张艰苦,却充满着火热的青春朝气。望着蜿蜒远逝的博乐河,我惆怅地若有所思,正可谓:世事沧桑容颜改,河水依旧向东方。
要说最大的变化还是团部附近,毕竟这里是农场的行政和经济文化中心,随着生产的发展和财力增强,一座新兴的小城镇已矗立在亘古荒原的腹地。团部大楼是一栋方正对称的最高建筑,楼前宽阔的广场喷泉流水,绿树草坪之间儿童们正在艳黄色的健身器材上嬉戏。新建成的学校毗邻幼儿园,造型活泼别致,色彩靓丽。很多职工住进了四层楼房的公寓式住宅区,家家户户用上了暖气、液化气,装上了电话、有线电视。倚着街角兴建的商业街集中了几乎所有的餐饮、娱乐、金融、邮电等生活服务设施,招牌广告林立。成十字形放射的大道两侧,装饰着堪称华丽多姿的街灯。小镇虽小,规划、建设却都不落伍,很有时尚感。杨文江的家在三楼,是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刚搬进两年多时间。屋内宽敞明亮,客厅、卫生间、卧室都装修得几乎与天津的商品房毫无二致。站在客厅凭窗远望,小区环境整洁豁亮,绿化很好,安静而有序。很难想象这里曾是土坯房与地窝子灰蒙蒙一片,车辆驶过黄土飞扬,仅有极少服务设施的荒僻之所。杨文江笑着说:“这房子现在也升值了,今年团里还要加盖上万平米新房呢”。
在团部招待所吃晚饭时,杨文江请来了还在九零团当老师的天津知青佟庆云和冯秀莹,虽20多年未见面了,但那模样、脸盘儿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毕竟在一起吃苦了十几年,熟悉到骨子里。我们激动地紧紧握着手,互道别后的情况。现在农场的学校很正规了,工资福利等各项待遇一点不差,教学条件也得到了根本的改善,就是天津老乡已所剩无几。看得出来他(她)们已完全适应了,而且家庭生活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是适应力最强的动物,何况今天的兵团农场已跟上了时代前进的节拍,人们的生活正走向安宁和小康。作为一代有志青年,为了祖国的边疆建设,他(她)们献了青春献子孙,更值得我们钦佩。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离别的时刻到了。我们站在九零团团部大楼前的广场上,亲密而依恋地拍照留念,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紧握的手不愿分开。火车驶离阿拉山口车站已经很远了,我的心情仍难以平静。
博尔塔拉,我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