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小惠的故事
下乡插队那会儿,我养过一条叫"使力"的小狗,其实应该说是集体户里共有的。那是一条浅灰色的,相貌平平的小母狗,抱来时才刚一个月,眼睛半睁着,就知道找吃的和不开心了瞎叫喊。下乡伊始,说不上是想家还是别的,一种莫名的失落之感常常让人很烦很闷,周围的同学个个和我有着几近相似的心情,于是除了唱歌之外,我就是学说傣话和傣文,学些傣家的手工活如编斗笠,有了小使力,我真好开心,没事就和它瞎说,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
小恩就是把小狗抱来的插友,他比我低一届,同户还有两个男生也是他的同班同学,加上另一个去了邻村,这四个好友常常聚在一起,相互间都称方"使力"。小狗抱来了,总得有个名字呀,四人一商量,决定管它也叫做"使力",我呢?自然成了小使力的保姆。
那时,接近年成的男孩一般不叫小名儿的,可那几个男生却一直管他叫"小恩",没有考证过出于"何典",只是无端地感觉到这个瘦弱的男生很像个女孩,话不多,常常只是看着大家聊天,听到好笑的故事时女孩般地吃吃笑着,并不插话。没有多久,他那个上初中的弟弟也到了我们这儿,弟弟和哥哥说像也像,却给人完全相反的感觉,真正一个小男子汉呢,说话嗓门很直,脾气也比较燥,偏偏户里的女生喜欢取闹,也知道他有另外的小名儿,仍一口咬定叫他"小惠"。小惠可没有小恩随和,谁一叫这个名他就跟谁急,哈哈,女生就是女生嘛,自有女生的办法,他急他的,我们照样叫我们的。时间一长,小惠也就听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猛不丁地应了女生小竹的呼叫,我们全笑作了一团。小惠似乎脸红了一下,以后干脆不管,谁叫他都应。于是,我们这集体户中的男生除了叫"使力"之外,还有"小恩"和"小惠"。
也许因为当时我下乡除了抱套毛选还抱了本赤脚医生手册,村里让我当了卫生员,上高中那时,在学校医务室听校医指导过打针,却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按照书上的说明,我当然也知道臀部注射的部位选择,也从书上背熟了肌注的要领,可到底没有打过针,我敢背这个药箱吗?小恩跑回自己住的那个小竹房,拿来了几瓶青霉素,告诉我他必须打针了!????我来打?让他给我做"实验品"???打那种过了敏就会要人命的青霉素????特别痛的"水青"???而且是打那个错了位就会让他变成瘸子的臀部????
没有关系的,前些日子我都是跑到乡上去打的,你试试,我已经做过皮试了。"小恩十分信任的声音好象今天还在响着,其实,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我上学那些年,一直是分男女界线的,我可以说几乎没有和男同学说过话。在文革中也有多说些的时候,不过似乎总和提醒自己注意分寸,现在可不止是说话了,而且是给他打针,我心里一直打着鼓。 打吧,没有什么。"小恩鼓励地说。我知道,得到卫生员这个工作机会对所有的女生都是太好的好事了,如果我真不会打针的话,肯定有别人愿意做,小恩其实是在为我保住这个机会。我小心地按书上的要求,所有与注射有关的器械进行消毒(其实就是放在干净点的水中煮了又煮),仔细地兑好了注射液,用酒精棉球在精确测定好的部位反复地消毒,终于到了下针的时刻。
别担心,扎快点就不会痛的。"一边看着的小竹鼓励我,哼,现在个个是老练的指导,那你们怎么不来试试?我心里仍打着鼓,到底小心地把针扎进了皮肤,可是用力小了,很浅,书上说那样不行,会刺激神经很痛并且不利于吸收(??)于是又往里推了推,估计扎进的针头差不多是四分之三了,拔住针塞往回抽了一点,的确没有血出来,才开始轻轻地推。时间变得很漫长,那个年代的青霉素配成溶液后会有点点粘性,针管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我却一直在问小恩"痛不痛?"
小恩一直不吱声地坐在那儿,半个世纪过去的光景吧,那些液体终于全部推进了小恩的肌肉中,我故作老练地拔出了针头并赶紧用准备好的棉球按住了针眼。谢天谢地,总算完了。
针打完了,可我的神经绷得更紧,天知道小恩的坐骨神经是不是与众不同,万一他的坐骨神经和解剖书上说的不一样,那可不就完了?我几近残忍地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过不了几分钟就得让他回答一下腿是不是正常。小恩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打针后全是这样的。直到第二天,我再给他打针时终于比较平静了。
我变得越来越老练了,老乡们都说我打针打得好,常常有人打老远地方跑来让我打针,有时忙得顾不上休息,却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小恩好象再也没有因生病需要打针了。
小惠来到集体户中,和自己的亲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反而喜欢和另一个叫"使力"的男生小左成天泡在一起,并且总带上那条叫"使力"的小狗。小惠年龄虽小,干活时却总显出股男子汉的劲头,挑担也总和傣族小伙子中最强者比试。小左手巧,学什么象什么,于是小惠也整天和他一起满林子里找着各样的竹子,劈成细丝编着各种竹器。才来不久,他们就认识不少竹子的种类,常常从林里带回一根根作各样用途的竹,用巨大的景颇刀劈成极细的丝或是砍制成水瓢、扁担等用具。我也喜欢学着做,就是不认识竹子,傣家的男女分工极严,女孩子们不会知道这些男人们才管的分类学,他们也故意不告诉我,常常让我做的扁担开了口,拿回来劈篾丝的竹子劈得一头粗一头细。
傣寨中的女人和男人分工严格,却有特殊的合作方式。比如说做竹制工具,某几个男人总为某几个固定的女人制,打场时,男人为女人做好圆筒式的杠,用篾劈好代绳用的长条,在地里,女人有时也不管捆稻,而由随在她身后的男人去捆,然后还得帮她上了肩。女的挑到高高的垛堆前,再由男人将担子接过来,走上颤悠悠的竹梯,潇洒地将稻一左一右由滑滑的圆杠两边落下。傣族人做活是一种享受,走路有走路的样子,挑担有挑担的姿势,下田劳动从来不让人觉得累得慌,几天不去出工,男孩女孩们就在家呆不住了。这种合作的方式似一种动力的"催化剂",与我们在城里习惯了多年"分男女界限"很不相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女知青们也都有了各自的"搭档",一般是男知青来做,有时也会有傣族小伙子大胆来充当。不过,那时为我接担的从来都是小惠。
我的扁担也是小惠做的。一天,小左和小惠兴高采烈地扛着一根平常的竹子回来,故作神秘地笑着,然后开始把那根竹劈成两半。过不了一会儿,两根漂亮的小扁担削好了,只有一米多长,秀秀气气的很可爱。想不到他们把这玩意儿做成了艺术品呢!一会儿出工时,大姑娘小伙子全围着看,连村里最权威的老耿大爷也夸他们好手艺:"知青就是能干,学做什么象什么。"
知青那些岁月里,无论有多少开心的事,总挡不住一片云雾般的乡愁。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大家心里都在问。小恩和小惠家本来就在昆明附近富民县乡下,可以以回乡青年的身份留在那儿不用随大家一起来到这边远的地方,他们的家人开始来信劝他们回去了。那些日子,我们一半是羡慕一半是惋惜,这小哥俩和大家相处得特别好,傣家人也特别喜欢他们,却要走了,要分手了。本来话就不多的小恩更沉默,我知道他不想走。
得做出决定了,如果不走,也许永远都得待在这个地方了,小恩的犹豫成了走与不走的关键。
那些天,我的视线中全是小恩的影子和小惠做的各样工具,说真的我舍不得他们走,想到未来的茫然,如果不劝他们离开的话,也许……我没有理由这样做哦。编着那些不存在的理由,把小恩想说的话全挡了回去,那些完全没有道理的胡话几天后终于让小恩下了决心。
他们走了,在他们走后一年多,大批招工开始了。现在的情况完全变了,回乡青年不属招工范围,小恩小惠连进城的机会都不存在。我真悔,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为什么一定要劝小恩回家呢?
进了厂的一年多,没有什么假日,交通很不方便,其他的同学还有些往来,小恩和小惠的消息却是一点也没有。过了一年半,我考上了大学,这一去三十年就再也没有能回来。前些年回过一次乡下,老乡们说除了我大家都回来过了,可是问到小恩和小惠,仍说没有来过。
去年回来时,我曾跑到富民县想试试运气,呵呵,现在的富民就象当年的昆明一样,很大也很繁华了,上哪儿才能问到三十年前的小恩和小惠呢?我转了一圈,无奈地回了家。小恩小惠,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