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致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全文如下:
敬爱的邓小平副总理:
回顾以往的斗争历程,特别是同“四人帮”反党集团的激烈斗争,您那坚韧不屈,敢说敢干敢斗争的坚强性格,给我们广大青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敬佩您,信得过您,愿意把自己的心声腹语向您倾诉。
我们是1970年到云南农场支边的知识青年。岁月流逝,一晃已是第8个年头了。8年中,我们有很多思想和看法,向敬爱的副总理汇报。当然,我们知道你日理万机工作无暇,不过我们觉得思想不能解放,问题不能解决,那么我们就迈不开新长征的步伐,而四个现代化也就不能在边疆尽快实现,因此大胆冒昧打搅敬爱的副总理,我们迫切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和指示。
目前,我们知青当中存在的问题很多,也很复杂。在来到边疆的这八、九年的艰苦环境考验过程中,有的人日益堕落了,有的正在消沉,有的感到渺茫。总之都不安心,各种情况都有。
1) 少数青年被阶级敌人所拉拢勾引,走到犯罪的道路,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2) 有的青年感到生活枯燥无味,思想空虚,逐渐沾染各种不良习气和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思想,追求享受,热衷于吃喝玩乐,产生偷窃、赌博、打架滋事和生活作风腐化等各种现象,虽然未涉及大罪,但小错小误终年不断,社会影响很不好。
3) 有的青年刚来边疆时,工作学习尚肯努力,按逐渐消沉下去,对生活和前程失去信心,麻木不仁,默默无声地度日,这类人数很多。
4) 有的青年草率结婚,把自己圈在小家庭里,让家务事缠于身,以期得到慰籍,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和转移,由此造成的烦恼,经常自叹:“这辈子就这样算了……”
5) 有的女知青为了离开这里,纷纷到外面寻找对象,匆忙了结婚事。女知青的大量外流,使农场男女人数造成很大差距,出现找不到对象的“饥荒”,引起男青年思想极大的波动。
6) 也有青年擅离农场,一去不返,长期呆在家中靠父母供应衣食,荒废自己的青春年华。
7) 有很多青年工作一贯积极肯干,要求上进,先后入团入党,有的还走上领导岗位。但近些年来他们中一部分也有了变化,思想逐渐消沉,精神不振,干劲不大,虽然牢骚不常发,但一谈回家之事,劲头十足,同样他们也想回到自己的家乡。
8) 有的青年生活热情日减,终日谈回家之事,对生产劳动没有干劲,或者怠工,懒洋洋的。
以上几点是知识青年的大体情况,由于一心想回家,还造成些不良倾向,归纳起来如下几点:
1)由于对生活失去信心,吸烟、酗酒的现象就日益增多,青年吸烟率达百分之五十以上。酗酒现象也到处可见,特别是在逢年过节,趁伙食梢有改善,许多青年便狂饮滥吃,伴之猜拳行令,真是一片乌烟瘴气。此种现象已成“蔚然成风”之势,愈演愈烈,不可遏止,简直令人感到遗憾。
2)为了达到回家目的,许多青年不择手段,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途径,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近来农场医院门庭若市,求医者络绎不绝,然而真心实意治病者则寥寥无几。多数人是来找病的,希望术道高明的医生能从自己身上找出毛病来,以便能通过病退这一途径回到家乡。这样使医院受到影响,人员来往频繁又使交通运输紧张,药品也浪费惊人。无病找病者且不说,就连那些本身患病的青年,为了保持病状,争取病退,有药不服,情愿忍受病痛的折磨,往往前脚刚出医院大门,药品针水就扔进草丛水沟。更为罕见的是,有的青年实在找不出病,就人为地造病,故意乱服危险药品,为能造病创造条件,结果弄巧成拙,造成事故的发生,甚至丢失生命。此类情况大家非常痛心,必须严加制止,从此例可见知识青年返家心切的宿愿达到何种程度。
3)由于青年思想被动,造成出工不出力和消极怠工现象也日益增多。遍及全农场这种现象的存在和发展,已经并且将继续给国家在经济上带来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要清除这一弊病,不言而喻,最好的办法是采纳知识青年梦寐以求的宿愿——回自己的家乡。
以上几点是我们知识青年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当然没提出来的问题还很多很多,可以说是枚不胜举。
总之,从我们大多数来讲,到边疆已有8、9年之久,有的已有十年,接受再教育的时间也不算短。风吹过,雨淋过,种种考验都经历过,年龄在增长,一些个人问题迫在眉睫。家中父母也日益衰老,需要我们去膝前后尽做儿女的本分,我们要回去的心情是可以谅解的,也希望邓副总理能谅解。这些年来,同样,我们的父母也不知为我们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他们望眼欲穿地盼念着我们,心操够了,泪流干了,该是让他们安心的时候了。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很多万,如果知识青年问题早日妥善得到解决的话,那么我们这批知识青年的力量以及父母仍为此操心而分散掉精力,用到建设“四化”上去,将会产生何等巨大的推动作用啊!华主席最近提出实现“四化”的号召,也就更有把握实现了。相反让这种知青不安心,家长不安心的不堪局面继续下去,对实现“四化”抓纲治国带来什么影响呢?谁也没有理由拖“四化”的后退!
为此,我们农场的知识青年以最诚挚的心情向您——邓副总理恳切呼救,请帮助我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吧!
我们深信您能理解我们的心情以及这一正当要求,也一定会采取正当的措施解决知青的具体问题以及困难。
我们殷切地等待您的指示。
最后,我们全体知识青年向您致此崇高的敬意,并祝您健康!
云南版纳知青,景洪农场十分场学校 丁惠民
1978年10月16日
以今天的目光来审视,这是一封2600多字的公开信,写得拖泥带水,很不得要领,有些措辞也难脱那个特殊年代的政治说教,一连串的自我数落,重复叙述农场知青的消沉悲观失望甚至自 戕,以至后人读来觉得言不由衷,语无伦次。在那个年头,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丁惠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倾诉心中的愤懑与悲哀,表达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期盼,这是一群处于绝望的共和国苦难的孩子们向一个德高望重,他们视为救星的老人发出的呼救。这呐喊的声音虽然显得那么单弱,但却实实在在地表达了溺水者绝望痛苦和对生的留恋渴求。特别是信尾那一句:“为此,我们农场知识青年以最诚挚的心情向您——邓副总理恳切呼救,请帮助我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吧!”表达了800万仍滞留在农场和农村知青们令人心酸的叫喊。
在贴出这封信致邓副总理公开信前面,他们还写了一篇号召全体知青签名的公开信,较之联名信来更具煽动性,有人称它就象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行,是剑与火——
我们的心声
听吧,看吧!这就是埋藏在心灵深处已8年之久的呼声——今天终于发出来了!
怎么办?毫无疑问,每个正直的青年都应该签上自己纯洁的名字,就象袒露自己纯洁无暇的心胸一样,不应有丝毫的犹豫和顾虑。我们的行动光明正大,我们的要求合情合理。谁能否认——8年了,还不该回去吗?
想一想——人生还有几个8年?
想一想——父母兄妹正望眼欲穿!
想一想——几年的汗水流了多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想一想——父母的双眼哭红了几回?两鬓新添了多少白发?
想一想——自己的前额已有皱纹几道?
够了!8年的时间不算短了,火车站上再也不应重现爹呼娘唤的伤心场面,让全家欢聚的笑声永远将它彻底湮没。
锄头砍刀伴随我们已走过生命旅程的一半,另一半时间应该在机床边度过!这是我们正当的权力和要求!在工厂我们将更加有效地为“四化”出力……
别多说了,8年已经过去了,赶快做些实际有效的事吧——签上自己光明磊落的姓名。滴水成海,心齐山移,邓副总理会听我们正当的呼声。
不要犹豫彷徨,将来你会后悔的。生活需要勇气,勇气才是理想的真实伙伴。
知识青年们,快行动起来吧!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十分场机务队一位叫“小胡子”的北京知青,很有文采,他的原稿措辞激烈,丁惠民觉得火药味太浓会导致麻烦,并作了“温和”的删改,不涉及任何政治内容,只突出一个主题:“我们要回家!”
第一批约1000封公开联名信很快刻印出来,刻腊纸的是一个上海知青,名叫黎小弟。其父解放前曾是国民党校级军官,解放后家境不好,因为父亲的政治历史问题,他在上海读书时一直受到歧视,心理长期受压抑,沉默寡言,他几乎就是个哑巴,很少议论外界的事。但这次参与讨论丁惠民发起的公开信,他却很活跃,因为公开信道出了他久久积压在心底的话。他是学校的美术老师,素描基础扎实,钢板字刻得好,标准的仿宋体,有棱有角。油印传单的叫孙建喻,是一位身体壮实、忠厚的重庆知青,是十分场学校的体育老师,平时就是个热心人,总爱帮其它老师印考试卷和讲义,他人心细,油印技术很好,别人一张腊纸只可印七、八十份,他可印300份。
油印需要大量的纸张,好在这里不缺少纸,学校总务员丁惠民正是采购管理教学用纸张的。他几乎把所有的纸拿出来了,大张白纸用完了,用信笺,有一次甚至把一摞学生作业本拆开。很快,公开信印出来了,这件事传遍景洪农场10分场,各个连队派出知青代表来到分场学校,人们神情激动地守在油印机前,印出一份,取走一份,公开联名信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递到十分场各个连队知青手中。人们兴奋地读着这份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页,它说出每个知青久久蕴藏在心底的话:我们要回家。不啻象19世纪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北军大胜,南方的农奴们捧读林肯写的奴隶解放宣言。
油印来不及,丁惠民索性派人将联名信抄成大字报,张贴在景洪街头,景洪是西双版纳自治州政府和景洪农垦分局的驻地,消息立刻象滚雪球般传开,景洪农场各分场的知青纷纷跑到景洪大街上传抄这封联名信。
按照丁惠民和胡建国预定的第二步措施。目标由景洪农场向版纳地区其它农场扩散延伸。几十名自愿担任联络员的知青,携带着公开信的油印件,或骑自行车,或乘拖拉机和客车赶到各自熟悉的朋友、同学所在的农场去散播火种。由景洪农场毗邻的东风农场(原二团)知青最先得到消息,立即响应,派来几个代表与丁惠民取得联系。由于来不及翻印,他们干脆将公开信用大字报的形式连夜抄出来,天亮之前贴在东风农场场部大楼前,立刻大楼前挤满了知青,人们大声念着公开信将它抄在笔记本上,互相传阅着。一时间,沸沸扬扬,群情亢奋。
2001年1月我在上海采访了一批东风农场的知青。其中王强的叙述给我印象很深:
王强(原东风农场十四分场九连文书,现任上海市爱建建筑设计院工程师)说:我是1968年12月21日首批去云南的上海知青,那年刚17岁。我是一个很普通的知青,刚来农场时,我经常不能起早床上工,常受到批评,我很快改掉了在上海睡早觉的毛病,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当周公正带领一批知青去荒山野林开辟“红九连”(后改为十四营九连)艰苦创业时,我自告奋勇加入他们的集体。当时我们满怀热情,是因为革命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在激励着我们,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他的话成了我们生活的信条。
到了1978年,我们到农场已整整十年了,我们已经快三十而立了,但农场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生活艰苦。在兵团时期,我们二团发生过那么多的不幸事情,捆绑吊打知青,现役军人、干部奸污女知青。恢复农场体制后,知青们的状况没有根本的改变,干部之间勾心斗角,知青们意志消沉,有的结婚了,有的未婚同居,看不到一点希望和前途。这些年中国在发生变化,先是林彪叛国机毁人亡,1976年周总理、毛主席逝世了,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而在我们云南农场几乎看不到一点“春风又度玉门关”的气息,就象一辆陈旧的大车,生锈的车辙吱哑吱哑碾压过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没有一点鲜活。是的,知青们的心死了,曾经支撑过他们的革命理想的大厦虚无缥缈苍白,已经在时代风潮中坍塌了,“哀莫大于心死”也。1978年8月我曾写过一首诗《农场的路》:
走不尽这十年农场的路,
坑坑洼洼,风风雨雨,
“青山”凄凉,灯油耗尽,
往前看,没个头。
原谅你当年路泥泞,
原谅你当年灰蓬蓬,
十年后今天仍如此,
青春一去不回返。
热情化作冰水冷,
一举半得,得不偿失。
行路难啊,
骄阳似火,雨雾茫茫。
农场的路啊,
这一头,十年劳动南疆土。
那一边,十七年养育涌心头,
何去何从?
明不由己,天知道!
这首诗可以说表达了农场所有知青苦闷、茫然的心态,这也正是丁惠民发起的请愿返城活动,能形成势不可挡大潮的群众思想基础。
那天,我是在东风农场场部大楼墙上看到丁惠民写的这封公开信的,兴奋不已,立刻掏出笔记本将全文抄录下来,在场围观的一些知青以怀疑的目光打量我,误认为我是奉农场之命而来的“耳目”。
我们十四营九连是一个很偏僻的连队,我差不多是第一个看到这份公开信的,回去后立刻用白纸把它抄出来贴在连部的墙上,知青们闻讯都跑来看,一个个象过节般高高兴兴,终于有人出来为知青的命运说话了。
接连几天,各种消息传到我们这个远离公路的连队。有人告诉我,一团的知青正在我们一营发表演说,他就站在自行车上,有句话说得很刺耳,却道出实情:“农场不是个大熔炉,十年来没有将我们炼成钢,而是炼成了渣。”
一天,6连两个知青跑到我们九连,要我们打开广播室播公开信,连领导有顾虑没有同意,他们央求我们写一条横幅,我毫不犹豫地铺开纸泼墨一挥而就6个字:“我们要回家!”
这五个字没有一点政治色彩,但内涵很深,它包含着知青们多少血泪,这几乎是知青们众志成城的心底呼唤!
抗日战争才8年,我们来十年农场了,我们很失望,我们对农场没有一点留恋,理想泯灭了,幸福也找不到了。除了回家,我们一无所有!
这么多年来,我们许多人唱高调,夸夸其谈革命理想:改天换地,解放全人类!多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离我们太遥远了,谁考虑我们知青的切身利益了?
所以丁惠民写的公开信,向敬爱的邓副总理呼救——请帮助我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吧,所有的知青都意识到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的最后抗争,大家必须万众一心,手挽手,才能筑成坚不可摧的长城。
回家之路在向我们招手!
十分场学校很快成为版纳垦区知青的联络中心,各个农场知青纷纷前来串联询问交换信息,探讨范围也远远超过返城问题,这说明知青同样也在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并不仅仅局限自身利益。丁惠民所在的总务室时时刻刻挤满了人,大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学校的知青老师们自发组织起来,帮着烧水做饭,接待远途来的知青,十分场下面连队知青们自发地源源不断地送来大米和蔬菜。真有点象大革命时期轰轰烈烈的气氛。
有一天深夜,丁惠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六团(勐腊农场)两位知青浑身泥浆闯了进来,他们是受农场知青的委托,骑自行车赶了二百多公里,途中车坏了,他们就徒步推车;干粮吃完后,饿了就向傣家寨子乞讨剩饭,硬是走了两天两夜才赶到。进门第一句话:“你是丁惠民吧?我们找知青的真理来了”。令丁惠民感叹不已,热泪盈眶。
奇怪的是,十分场学校天天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农场方面却视而不见,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领导出面干涉过,但从他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判断,农场的头头们在等待上面的指示。终于有一天也是唯一的一次,农场党委书记来了,前后不过十分钟,对丁惠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中央领导都很忙,最好不要去打扰,有意见有想法,可以通过农场的组织部门逐级向上反映。丁惠民含糊地回答他:我们知青的问题恐怕只有中央能解决。
第一封公开信发出后,两天之内,各个连队就将知青签名的名单送到丁惠民手里,全分场共有400多名知青签名,占该场知青总数的90%。
现任广州市一家服装厂厂长的原景洪农场十分场七队重庆知青胡长安回忆当时在公开信上签名:
10月17日中午,我正躺在凉椅上休息,车队汪XX拿着一份署名——景洪农场十分场学校,上海知识青年丁惠民的《给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走过来,对我说:“看看吧,签个名”。我接过油印的《联名信》翻了翻,共有三张纸。
“怎么样,签吗?”我把联名信还给汪某后,他接着问,然后抬起头来扫了周围人一眼:“大家的事大家办,想回家的就签名。妈啦个屁!有的人想回家,就是不签名!”
我接过他手中的签名用的指一看:上面写了一溜从一到三十几的知青的序号(7队只有30多个知青),除了他自己在第一号上签了名外,另外还有几个人在六、七号以后签了名,但没有盖章,而且那几个签名的都是平时素不过问政治的,稀里糊涂,又颇有些张狂的人。于是我笑了笑对汪某说:“名我要签,虽然我不完全同意联名信里的观点,但向中央反映情况是合法的,正当的。知识青年问题是一个广泛、深刻的社会问题。丁惠民不提出来,可能还会有别的人提出来……”我用笔指了指签在第六、七名队下的几个名字说:“这些人真好笑,平时都那么勇敢,怎么把名字签在后面,让前面空着?假如这是参加反革命组织的话,难道签名在后面就会处罚地轻一些?”接着我在第二序号下签了名,并端端正正盖了私章。
第一封公开信终于获得947名知青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