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病魔纠缠我,几次把我放倒在医院。几次进出手术室。当躺在无影灯下,把命交给医生时,我的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想法。这篇【向死而生】写于手术前夜。那夜真是无眠。
【向死而生】
“上颌窦不明囊肿”
“上颌窦占位性病变”
“上颌窦干酪性炎变”
“上颌窦癌变”
诊断书上粗黑的字体化成一群小黑人。他们围着我不停地转圈。一边转一边阴冷地笑着,白齿上闪着冷光。他们忽而荡来,忽而荡去,在暗夜里跳着无声的舞蹈。
他们中的一个把细细的黑腿伸进我的左眼。左眼立刻火辣辣的痛起来。
小黑人们使劲地跺脚。他们的鞋跟上好像钉着尖钉,每跺一下,我的左颊就抽搐,就彻骨的疼。
小黑人们的黑手臂如风摆垂柳枝般颤舞轻摇着。阵阵阴冷从他们的指尖直抵我的后背和前胸。
他们把细面条似的黑手指捏起来了,从我身体里往外拽一条看不见的线,拽得我好痛啊……
一阵心悸,我从梦里惊醒。正是子时,四周极静。
这是手术的前夜,我一人睡在病房里。想到手术,我再无睡意,细细地回忆这半个月来问病求医时见过的每一个大夫,与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表情。想从他们躲闪的目光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是良性的吗?"
我知道,炎变也罢,囊肿也罢,瘤子也罢。是良性的,得切除。是恶性的,更得切除。别无选择。那就切吧。如已经癌变,我在劫难逃。既为案上鱼肉,我又奈何?!哭哭啼啼地是挨一刀,骨硬刚强也是挨一刀。我宁愿选择后者。
“怕吗?”
“怕!”
“怕疼,也怕死。”
“可是怕有用吗?”
“没有用!”
“那就别怕。”
在两种声音的一问一答中,我的心沉静下来。
我只是害怕,不是恐惧。不是被死神的黑翅膀遮住时那种阴冷的感觉,不是被死神的利爪擒住时的那种心悸。死神的黑裙裾飘忽着,我没有感到裙裾之风的湿与冷。死神忙着呢。他迈着碎步子急着去找他要接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所以,他没有把头转向我,没有瞟我一眼,甚至没有感觉我的存在。他太忙了,忽略了我。那就让他忙去吧。 我害怕死。可死是什么呢?在走向死亡的这条单行路上,没有一个人能回来告诉我们这些未死、将死、必死的人们,跨过死亡这道门槛之后,他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如今,当我走向这条单行路时,近距离地端详死亡之门的门饰和门环时,感知到死的神秘与永恒,更感到生的短暂与无奈。
既然注定要挨这一刀,遭这场罪,那就把这次入院手术当作汽车进厂大修吧,我这辆跑了六十多年的旧车也该修修补补,彻底的大修一下了。如果我这辆旧车修好了,上路继续跑,路上夕阳美景无限好。如果修不好就报废,报废单就是圈着黑边的讣告了。
想到家,想到我未做完的针线,未读完的书,想到我的锅碗瓢盆煤气灶、青菜、土豆、红烧肉……老公啊,多想再靠一靠你的宽肩。儿子啊,多想再依一依你坚实的臂膀。泪流下来,一滴滴湿在心里。
想到丈夫,想到儿子,想到家,再看那群小黑人儿的舞蹈,我不再痛,不再感到眩晕。你们跳吧,转吧,蹦吧,你们再折腾也乱不了我的心。为了应对明天的手术,我可要睡了。我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