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第二年春天我就去修河。第一次出河工是为了挣到整劳力的十分工,再后来去修河的主要目的只有一个:给家里节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修河的工地和村里一样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同样紧。河坡上的高音喇叭一刻不停的播放着雄壮有力的革命歌曲,语录歌更是充斥你的耳鼓。两报一刊的社论、批判文章响彻整个河道上空,你不想听都做不到。各公社各村都在以不同的形式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河工工地上的活按村分段,河坡两头砸的都有桩橛,各村按着桩橛划线施工。为了不多干活,也不管是干得快的或是干得慢的,谁都不想多干一点活。可不是,百米宽的河床,你多干一公分从上到下就得多推出上百车土。从河底推到河坡之上,有时候推着一车土就要走上百米以上的距离。为了守住自己一方的疆土,两村之间几乎天天会出现界墙。河槽一步步加深界墙一点点加高加厚。隔一段时间,公社就会来人处理各村间不断高起的界墙。拿绳一抻使眼一瞄,这边是你的那边是他的,一推了事。推倒的界墙掩埋了推土车的行进路线。为了不影响工作,分界墙一般都在快中午的时候进行。推倒的界墙要尽快清理干净,省的下午一上工影响大队人马干活。刚吃完午饭,村上带队的一声令下:全体出身不好的人马一个不落提前上工,清理掩埋道路的界墙。这些父母前世做过孽的倒霉蛋儿极不情愿走上了河堤,利用本该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为村上全体河工干做贡献。不满埋怨甚嚣尘上,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别的受着呗。
春天村上的修河指标又下播到队,我又当之无愧的入选修河队伍,成了修河大军中的一名光荣战士。在河工工地上县这一级称之为团,各公社叫连,下面自是排班了。我们这些河工自封为战士也不为过。今年春天要去疏浚小清河,我们县的工地在雄县一个叫郑州的地方。从家到工地最少也要走四天,临出发前村上带队的通知大家要预备五天的干粮。四天的路程带五天的干粮,穷家富路吗。
还是出河工的老规矩,太阳爬起老高出河工的队伍还没凑齐人数。带队的前边跑后边追一通抱怨一头大汗,出征的“战士”好容易够数了,一声令下,出发。由于出来的太晚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五十里地。第二天下午来到专员公署所在地的城市。庄稼人进城看嘛都新鲜,得了找个澡堂子住下吧。住一晚一毛钱还可以洗个便宜澡,绝对的好事一桩。庄稼人二三十岁没进过澡堂子的大有人在,看看左右人人光着身子往里走,这多没面子。竟有一位穿着半截裤头快步朝里面的热水池子跑去。服务员连忙呼喊这位脱了裤子再洗呀。可惜,这位傻哥们没听真,一迈步进了热水池。多亏到了晚上人家澡堂子快下班了,热水池里的水没那么烫,要不然非给傻哥们烫出毛病不可。
第三天一早整队出城,本该沿着公路继续往北走,不知是谁出主意说从一个叫什么屯的地方斜插过去可以少走好多路。村上领队的耳根子软听从了他的计谋,大队人马下了公路朝正西偏北下去了。这里正赶上是一片涝洼地,片片盐碱条条旱沟,十里八里不见一个村子。走在荒凉的小路上,出去多远都见不着一个人毛,真有一种西出玉门的清冷感觉。老远有个村子的影儿,朦胧的树影高低不平的小路,只能奔那去了。进村一打听,得,把路走瞎了,往西偏的有点太多,估计要走回正道得多用半天的时间。凭天由命,再弯回来吧。走了弯路大伙心情不悦,赶路的速度明显放缓,虽然村上领队的再三催促也无济于事。
走到第四天头上离工地八九十离地,看来一天说什么也不可能走到。这时河工们口袋里的干粮基本上都吃的差不多了,就是还剩下一个两个干粮的人,那兜里的饼子也都捂馊了。在我的干粮袋了刚好剩下两个贴饼子还没吃完。把手伸进干粮袋,触到饼子的手指感觉粘糊糊的,干粮馊了不能再吃了。我有点惋惜,早知道今天饼子坏了还不如昨晚上都给吃了呢。既然是坏了就别吃了,反正断粮的也不是一两人。晚上村上带队的用村里开的证明作抵押从我们借宿的村里佘来点棒子面,把晚上和明天一早的饭算糊弄下来。睡醒一觉继续前进,从这里到工地只剩下半天的路程。
还算不错,我们一行人进了工地还赶上了中午饭。吃过饭,村里带队的去连部(公社)报道。比人别的村晚到了一天怎么也得有个说辞,带队的就把走岔路没饭吃的事稍加润色,作为晚到的理由讲述给上边听。
河工伙伴们在整理自己的铺位。我铺好被褥整理包衣服的小包袱时又看见了从家里盛干粮的袋子,里边的两个馊掉的饼子还在里边。我提着袋子来的屋外(窝棚外),转到一个僻静处将里边的两个不能再吃饼子倒掉后转身进了屋。
晚上村里带队的去连部开正式开工前的动员会,吃饱饭没事干的河工们依靠在被服卷上养神。也就是开工前有这么清闲放荡,真要是干起活来可就没这么自在了。散会后领队低着头钻进窝棚,左右张望像是在找谁。长长的窝棚就两盏灯,离灯远的地方根本就照不着亮。只见他朝我铺位的一边走来。
扔掉的两个馊饼子惹祸了。该着我倒霉,一个叫铜棍儿的副连长看到我倒干粮的全过程。在得知我是个狗崽子时,他革命的觉悟瞬间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铜棍儿看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贫下中农没得吃,地主的狗崽子宁肯把干粮倒掉也不给贫下中农吃。村上带队的告诉我明晚要在连部全体大会上开我的批斗会。
二十几人的窝棚里鸦雀无声,像死一样的静。大家谁也没说话,既没人表态支持连部动议,也没有人提出反对建议。我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等着屠夫们来历数我的滔天罪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