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 航
贾宝泉
故乡的老屋是越来越老的了。
浮载老屋的地基,据说是曾祖父在七八十年前买下的。曾祖母曾笑他痴:“不该花钱买下苇塘,又不养鱼。”曾祖父却说:“买苇塘便宜,省钱。农人有的是力气,填上土就是地基了。”这以后,他便没白没黑地拉土填塘,又在这片新土上造屋五间:三间西屋,两间北屋。若干年过去,祖母和母亲先后嫁进这个小院儿,这个曾经是芦苇丛生,蛙鸣鸟唱的水国。
1943年华北大旱,赤地千里,曾祖父为了一家人生计,去了城北大户人家为之耕作,在给高粱除草的时候,因为高粱长得高而且密,风吹不进,加之腹内空虚,昏倒在地上了。当天夜里被人抬进家门,躺在他亲手盖的西屋的炕上,几天几夜过去了,终是未能醒来,终于就长睡在村北小河边的祖茔里了。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够在他自己盖的屋子里小憩数日,大概是生前不曾想过的。
我喜欢的老屋,是作为磨坊的北屋。我自幼沉默少语,爱听鸟鸣。北屋门前立大枣树一株,夏日叶稠,不见鸟,只听见鸟的合奏生在树上旋舞如云岚,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生出美丽的神秘。屋内石磨慢慢地旋转,老牛一步一个脚印地拉着。它不馋嘴,不偷面吃,脾性又憨,即使我骑上它的背,它也不怨不怒,依旧不快不慢地走,只是我对它生出温暖的情怀。我幼时体弱,常遭野孩子追打,我便也常常奔回我的磨房。磨房门栏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华仔地上的印迹,好人护住了,外物进不来,我一进门栏,那些野孩子就不再追赶,我也就对老屋感恩戴德了。久而久之,老屋成了我精神世界的圆心,成为经常给我庇佑的慈母的象征。
1956年农历6月中旬,家乡连降暴雨,滏阳河水冲决堤岸猛扑过来,小街瞬时变成小河,飘来外村的屋梁和死去的大牲畜。我家的西屋先倒了,屋梁和椽子浮在水上,像大小胖瘦不等的死鱼。漂浮的木头很容易给人用一根麻绳牵走,父亲便和我看护这些木头。父亲先在一块大木板上固定好木床,然后在木板上围上苇席,再用麻绳一头拴住门板一头拴住老老枣树的腰。我和父亲坐在床上,床下洪水滔滔,头上暴雨倾盆,天空的闪电绞杀成无数条四下乱窜的游龙,沉雷贴着水面炸响。父亲一会儿望望西屋的断墙,一会儿望望在洪水中东倒西歪、苦苦挣扎的老枣树,不住地叹气,感叹人生的无常:“昨天西屋还是好好的呀!昨天西屋还是好好的呀!”而我对大自然的乖戾却既恐惧又新鲜:世上多少怪事啊!能遇上几件怪事才叫眼界宽大哩!不久,我的磨房也就倒在水中了,它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因为站得时间太久,忒累,就自己慢慢蹲下去了。水面上沉闷地响了一声,犹如这个老人舒心地打了个嗝儿,就再也不起来了。屋顶沉落水中,石磨却顶起一堆瓦砾,圆圆的,做了老屋的冢,一块木板漂上头,是灵旗。以后在我心里,石磨和老屋就有了切不断的联系,石磨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老屋。
房屋全倒了,我们暂住别人家。水退以后,父母与长姐清瓦砾,洗木料。石磨眼里留下几只小虾,又蹦又跳的,我要把它们养在水盆里,父亲却要炸了吃;我不让,苦,父亲终于拗不过我。然而水盆终究比不得河广,不是家,小虾们一个个都死了,父亲终于将它们炸了给我吃,说:“活着炸吃味道好哩!”我无语,还是吃了,一年以后,父母把石磨搬走了,搬在一个春夏秋三季生长牵牛藤、纠结蜘蛛网的地方,在磨房的地基上建成三间新瓦房。因为要防备洪水再来,家家户户都忙着从村外运土把地基垫高。父母和长姐经常半夜从炕上爬起来,父亲驾着独轮车,长姐在前面用麻绳拉,一趟又一趟往家里运土,父与女,一起用两只脚丈量人生不平的路,往返重复的却是一条旧径,旧径碾成了深沟,路却没有延长。独轮车一转动就吱吱呀呀地叫,扰得四邻睡不好,可谁家也不怨忿。他们清晨起来对拉车的长姐说:“这么勤快的孩子,顾家,谁家都盼着有这么个好媳妇哩!”姐姐羞得脸红了,便抬起小臂用衣袖擦脸上的汗,终是不肯放下。
小院垫高了,姐姐也病倒了,以后的大跃进加重了她的沉疴。她患的是瘰疬(luoli),脖子疼,肿。去县医院看病,医生说必须动手术,但须先交一笔为数不多的押金,家里拿不出,父亲只好请乡下土医生用刀子割治,每割治一次,她都瘦一次,脸色越来越黄了。割治完了,她还挣扎着和我去地边、坟场挖野菜。她喜欢黄花菜。她身体好的时候常采一朵举在眼前细瞧,还把花瓣贴在两道细眉的中间,脸庞就衬得越加红润、丰满。当她病重时,脸色比黄花菜还黄,我就不挖黄花菜了,更不敢拿黄花菜给她瞧。土医生割治几次,姐姐的病不见好,土医生就不来了。后来,姐姐就精神恍惚,进了幻视状态。一天夜里,我听见她对母亲说:“我去了老奶奶(曾祖母)的家,三进的大院子,白灰刷的墙,老奶奶看着我笑,给我好吃的。”母亲一听就吓黄了脸,哭道:“她那里好什么!她死了,就埋在黄土下面,咱不去她家!”母亲又对父亲说了,父亲愁眉不展,请来巫师,巫师说:“阴气重,大不吉。”父亲给他钱,让他“破”,他念念有词摇头晃脑一番,可没几天,姐姐还是死了。
姐姐咽气前是躺在她和父亲一块运土盖起的北屋的木床上的,邻居的老人来说:“年轻女孩子不能死在正房里。”父亲就和邻人把姐姐抬进刚刚修过的西屋里了。姐姐痛苦地喊了几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渐渐沉静下去了,面色虽是又黄又瘦,却依旧美丽、安详。一天之后,一口薄棺成了她永久的老屋,埋进村后祖茔的黄土垄中。再以后,东庄有个男子要给他的弟弟娶阴亲,经人说合,姐姐的薄棺就离开祖茔同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的遗骸埋在一起。合葬墓后长着许多柳,枝柯上栖落暮鸦无数。再以后,母亲病了,生了一脸毒疮,几个月都不出门,好几次,她摸着我的光头泪汪汪地说:“听娘的话,以后头发长了,留个小辫儿吧。”她想闺女。
我离家在外快要三十年了。时常忆起老屋,忆起小院,一起逝去的与活着的慈亲,忆起给过我照料爱抚的乡邻,自然,也忆起正被岁月风化的石磨,和那头早不知给谁人宰杀掉的老牛。每次回乡,看到后背下弯的母亲,我就想起许多关于她和老屋的往事:三九天大雪封门,屋里不生炉火,她就把我拥在怀里。边摇纺车边吟乡曲;中秋夜月华铺地,她和我站在门前,一手拉我一手遥指天上的星汉,漫说牛女渡河。每次离家,母亲站在老屋门前送我,母子泪眼相望,我都要问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的别离么?”
我所谓的老屋,所谓的家,其实就是慈亲特别是母亲的同义语。母亲就是家。母亲来到身边,整个家就搬过来了。现在这个家还没有分,弟弟和父母在旧居住着。四周的新屋已是越造越新,越造越高,老屋就显得愈发衰老、寒碜,成了盆地的底部。拆掉重修吧,一来没有力量,再则也怕因为老屋的拆倒,而失去许多酸甜苦辣的往事。然而老屋终究要倒的。一旦老屋消失了,父母辞世了,这个家,在我看来就是空空荡荡的了。若干年后,彼时的老人会指着这片庄基对年轻人说:从前有个姓贾的,在这儿住,以后去了天津,在天津下户了,这一脉在咱村就算绝了。
老屋如船,载着我,飘过流失的岁月。“谁谓河广,一苇杭(同航)之。”岁月之河宽阔得茫然无际,而老屋的行舟,终究要把人们从生的此岸渡向死的彼岸,再由死的彼岸渡向生的此岸,往返不尽的行旅是岁月之河此起彼伏的澄波。现在父母是舵手,我是乘客,到了彼岸世界,父母永远告别了行舟,我就是舵手了。彼时我将依着父母的嘱咐,留心潜流和暗礁,一篙一篙地、一程一程地,身边有活泼可爱的少男少女笑语喧哗,将会消去我茫然若失的哀戚。
苇舟渡死也渡生,人的一生,注定要登舟弃舟,做乘客也做舵手的么?
199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