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不叹蹉跎
王晶
一
我两岁离开父母,由党和国家抚养,后来才被送到外婆家。从小不知道父母是何许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出身什么家庭。只是听外婆说资产阶级长资产阶级短的,反正就是出身不好呗!在北京师大一附中读初中时,正当苏联“老大哥”背信弃义逐步与我们走向分裂,党中央连续发表“九评”,又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浓厚的社会政治气氛加上师大附中大力推行革命化的感召,使我思想激进,决心要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1964年4月25日初二刚一建团,我就作为“特殊典型”,由于家庭有重大历史问题,还是经团市委特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因此更是立志献身革命,一心想着要和“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自己要选择革命的道路,自己要开创自己的人生,自己要去写自己鲜红的历史。
那时,有一段时期大力宣传上山下乡,《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杂志连篇累牍的刊登董加耕、邢燕子、侯隽、周明山等回乡知识青年的先进事迹,号召广大青年向他们学习,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在这些先进典型的深刻影响下,我决心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放弃升学,选择上山下乡,要到三大革命(当时对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并称“三大革命”)洪炉中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走一条自己的革命人生道路。
1965年我临近初中毕业时,形势有所转变,不再提上山下乡,而是号召要“一颗红心多种准备”。对于我坚决要求上山下乡,首先是母亲表示反对,她知道我要“决裂”却又有口难辩不能跟我说清,就给我的班主任写了一封长信,请老师做做我的工作,不期更激起我的逆反心理。要说当年我在北京师大一附中虽不敢说品学兼优,可也属好学生之列,其实老师、同学对我放弃学业也都无比惋惜。就在中考前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最要好的同学李小泊找到我,拉着我手说他爸爸邀请我到他家去聊聊。他爸爸是当时北京市教育局长,著名的教育家李晨同志。一位令人尊崇的革命前辈邀请我一个小辈学生,我当然是荣幸之至。那天李伯父让家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饭后开门见山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我听说你成绩很好,但是却不准备继续升学而要去上山下乡,这种革命精神当然很好,可你要知道,我们国家建设更需要大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呀!像你这样,智力很好,学业优良,其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同学应该继续升学……而这样小小年纪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时候就放弃,大家都替你感到惋惜,你自己再慎重考虑一下,如果还想考一考的话,我可以单独给你进行一次补考的机会。”
我当时竟然态度很坚决的对李伯父说:
“伯父,我很感谢您。但我决心已定,不好动摇!我觉得,上山下乡这条道路,是毛主席为我们中国青年达到革命化所指引的一条历史必由之路。而像我这样出身的青年更应该自觉选择这条道路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况且在现时代条件下,这也是消灭我国三大差别的一个重要途径。我国绝大多数的人口是农民,而我国农业还很落后,有志气的中国青年应该到最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练自己,和工农相结合,和他们并肩去改变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
李伯父感觉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我一个十六岁的初中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语重心长地说:
“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也很支持你!你说的很对,我从前也在北京念书,后来闹学潮,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城市,投奔了延安,那不也是上山下乡吗?”
这时传来电报大楼悠扬的钟声,那天李伯父和我直谈到午夜十二点……
就这样,我毅然决然选择了上山下乡,走自己的革命道路。
而李伯父在我插队以后,一直给予我父亲般的关怀和支持,我的好同学李小泊保持和我通信联系,李伯父经常让他问我需要什么,寄些学习材料、文体用具什么的,直到文革受到冲击……
二
1965年8月9日,我终于同来自全市各区的643名北京知识青年伙伴,乘上开往内蒙临河的专列,告别了北京,开创了首都上山下乡到“黄河百害 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农村集体插队的先河。
上山下乡之初,我们凭着一颗赤子之心,满腔的革命热情,却没有社会经验、没有生活经验,更没有经济概念。我们知青小组四男五女,来自北京师大一附中和北京四十三中两所学校,从此组成了一个集体户,一个“大家庭”。被分到白脑包公社三八三队,这在当地是一个比较大的生产队,情况比较复杂。但刚经过“四清运动”,贫下中农对我们很热情,其实他们也搞不清什么“上山下乡”,摸不透我们这些知青娃娃是来干什么的,甚至还有人对我们存有戒心,认为我们是四清工作队的延续。
我们可是想当然的主动深入贫下中农,挨家挨户去访贫问苦。羊倌茹大叔家其实看起来挺整齐,并不显得困难,可他老婆是个“巧嘴嘴”,拉着我们一通儿诉苦,说她家儿子茹宝子在上农中,家里怎么怎么困难,快供不起了……我们一听,贫下中农的子女好不容易有上学的机会,怎么能眼看因贫困中途辍学呢?于是把自己的学习用品、生活用品、甚至国家发给我们的棉衣棉裤都捐了出来送到茹宝子家。这事让负责带我们知青的老贫协杨大爷知道了,很是气愤,跑去把东西,特别是棉衣棉裤都给我们抱了回来,嗔怪我们说:“瞎毬闹,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不知深浅,这地方冬天冷啊!就你们这棉衣还不道抗住抗不住,那老婆有点‘贪小’,她说甚你们也信?都送了人你们不过啦!真是些青格愣,带‘砍’(河套方言,相当于傻蛋,冒傻气)的嘞。”嘿,我们第一次为贫下中农做好事,就落得这么个评价!
要说我们当年干的带“砍”的事儿还真不少,就说参加劳动吧,这已不是在学校时那种到农场劳动锻炼的意义了。这是投身农业生产,由学生转身而为农民,也是一种经济活动。人家社员干完活追着队长、生产组长的开工条,工条就是从本子上还是什么纸上裁下的小纸条儿,但上面写明谁谁谁哪年哪月哪日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活儿计量多少评多少工分,然后在工分处压盖上队长或生产组长的图章。那其实是一件很严肃很规范的事情,社员们很是在乎,要仔仔细细核对完小心翼翼保存好。到年底分红那就是一年的收入,那就是钱呐!可我们一开始拿开的工条可不当回事,认为投身三大革命怎么还能讲报酬,把工条随便往哪一掖,甚至随手就扔掉了,到年底可是损失不少。所幸头一年全是国家包干,要不恐怕连口粮钱都丢光了。记得那年下来我还分了四十多块钱,平生头一次拿到自己的血汗钱,那种感受还是挺特别的。而农民一年到头基本只有这一次见到钱的机会,要拿这点钱来安排一年的生活,也还是可怜巴巴的得精打细算。可我根本没有怎么安排生活的意识,先是看到老贫农宋二老婆儿气喘病犯了,一心想着要帮她去了这万恶的旧社会留给她的病根儿,于是不待开春儿硬是用队里的毛驴车搬上(河套方言,用交通工具带上)她到杭锦后旗首府,河套重镇陕坝的“大医院”去看病。还用这头一年分红的钱在陕坝购置了烧杯、试管、酒精灯等实验仪器,准备回队里要在新的一年开展科学实验。其实只是看到河套盐碱滩盐碱地的表象,觉得盐碱化严重,而我们对农业生产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对科学实验更是猫吃刺猬——不知从哪下嘴。尽管热情很高,但这种举动还是带着幼稚和很大的盲目性,倒是还没待张罗开,就被文革冲掉了。可怜我买的那些实验仪器有的被贫下中农青年朋友“偷”去喝烧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