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 地
□陈新
东北农村历来对强度大的劳动有“四大累”的排名,即“和大泥、 脱大坯、拉大锯、割大地” ,但在我的记忆里,与“四大累”比起来,还有一种更苦更累的活,那就是铲地。
抚远县的纬度高,又在最东面,夏天时早晨三点天就亮,晚上八点还没黑。每天凌晨,当你还因为昨天的疲劳而死睡在炕上,做着游西湖的美梦时,老农李振清的出工哨子就响了。全村男女老少揉着眼睛、扛着锄头、顶着晨星,趟着露水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大地边。这时候东方刚露鱼肚白。打头的一声吆喝“抄家伙!”漫长的一天就开始了。
东北有句顺口溜“关东山、三班倒、蚊子、瞎蠓和小咬”。清晨是蚊子和一种叫“糠皮子”的昆虫肆虐的时候,每人头顶上盘旋着一团上下翻飞的虫云,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劈头盖脸,轮番进攻。尤其是糠皮子,以身体细小如糠屑而得名,看不见,莫不着,专往身上有毛的地方钻。头发、眉毛、胡子、腋窝、裤裆,钻哪里咬哪里,咬得你抓耳挠腮、浑身冒汗。我亲眼看见几个细皮嫩肉的女知青被咬得脸部肿胀、号啕大哭。
天亮了,蚊虫退了,展现在你面前的是似乎是永远也铲不到头的垄沟,最长的有几里地。早晨从这头开始铲,中午到那头歇晌吃吃饭,然后接着往回铲,铲到这头正好收工。在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中,难耐的不仅仅是疲劳,更是单调、枯燥和乏味。人人半哈着腰,两只手一前一后握着锄杠,眼盯着苗间的杂草,交替着双脚,在垄沟里边铲边走。为了不落在别人后边,我不时用余光扫视着左右,不断调整着速度,力争跟上打头的。刚开始还有当地农民令知青脸红的“黄段子”以鼓舞士气,渐渐的,累了,没人说话了,只听见锄板刮擦泥土的“刷刷”声。
东北夏天的温差大,早晨下地还穿着厚厚的外套,中午的气温则高达30多度。烈日骄阳,挥汗如雨,茫茫大地,无处躲藏,搭在头上浸透了水的毛巾,十几分钟就干了。为了可口,知青食堂的孙美玲在送来的开水桶里加了糖精和醋精,无奈流汗多了缺的是盐而不是糖,光喝不解渴,尿倒是多了。最开心的是工间休息,三五成群、席地而坐、插科打诨、抽烟喝水。我的烟瘾就是这么染上的,胡乱撕一片纸,往里撒些旱烟末,卷成喇叭筒状,用唾沫沾上边,掐去头上的纸疙瘩,点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又解乏,又熏蚊子,一下子就拉近了与贫下中农的距离,省得农民笑话你“男人不抽烟比女人长胡子还难看”。
最后的冲刺是最难熬的。劳作了一天,筋疲力尽,捏着锄杆子像掂着一根铁棍子,眼看夕阳西下,腹中饥肠辘辘,恨不能三步并两步铲完了事。然而,大自然还要最后考验你,小咬上班了。暮色中,成千上万比蚊子小,比糠皮子大的小咬,对你露在外面的所有皮肤,不论厚薄,反复叮咬,那种突然的疼痛,远非蚊子和糠皮子能比。以至于我一直断定,它的武器不是针状颚而是地地道道的牙,否则怎么会那么疼。终于,打头的发话了:“煞愣点儿,铲完了回家!”于是,先到地头的人又回过身来,挑铲得最慢的垄沟往回铲,这叫“接垄” ,一个接一个,三下五除二,回家喽!
踏着沉重的脚步,怀着收工的喜悦,准备明天再重复今天的劳动。
其实,铲地的劳动强度并不大,就是太耗时间,是个磨蹭活,娘们儿干最合适。我是个急性子,不适应慢工出细活,宁愿干打洋草、拉大锯之类的力气活,憋足了劲儿,甩开膀子,一鼓作气,干完拉倒。因此,但凡有这样的活,我都抢着去,也正是因为打洋草、拉大锯,我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是后话。
(作者陈新是1968年赴黑龙江抚远县插队的杭州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