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 色
第十七节
尽管上头乱得可以,加上各处不时冒出一些明显的不和谐音,学校生活依然按照她最一般的规律有条不紊地正常进行着。正是这批来自自治区各地的知青学员们最真实的学习和劳动生活,构成了知青共大历史中最基本的真实。
艰苦奋斗是知青共大学员们最本质的生活内容。几乎从入学的第一天起,紧张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就是对几乎每一个共大学员的严峻考验。那里面不但有一般乡村里大多见不到的艰苦劳动条件,更由于条件的简陋而常常出现各种让人由衷钦佩的英勇行为,和一些真正使人当时心惊肉跳的各种险情。
自从开学典礼的第二天起,学员们习惯了一种绝早起床,先练上一阵持枪、瞄准什么的,又取出新发的镰刀、刮削上一通准备用作檩材的树皮,然后才是进早餐和完成当天的学习、劳动等其他正规任务。如此紧张的日程安排,真好像是要在这短短的一年的学校生涯里,让学员们在各方面都能得到最全面的锻炼、从而成长为最全面的接班人似的。至于大家是否都有这样的承受能力,在当时似乎是没人认为会是问题的问题。
二玲子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的条件,硬是把每锹至少重达五十斤的大穰泥一锹接一锹地往房顶上扔着。满头豆大的汗珠和着泥水,把她那张本来挺俊俏的脸蛋涂成了一团花。在她的旁边,是与她同一小组的几名学员们。满脸的泥花加上本来就分不出男女的服装,不仔细观察还真的看不出他们的性别来。房上是素以干活不怵男生自豪的继红。看她那副接泥、甩泥的麻利劲儿,还真是一幅巾帼不让须眉的生动写照。
忽然,不知是努大了劲儿还是怎么的了,二玲子脚下猛地滑了一下。她一屁股坐到了身边的泥水中。手中的锹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恰恰飞到了位于她右侧那位泥人组员的面前。
几声“唉呀”还没来得及出口,说时迟那时快地,斜刺里伸过来另一张锹,就在泥人组员脸前不到5公分的地方迎上了飞来的那把锹,只轻轻一拨,就解除了泥人组员面临的一次惊险。
二玲子浑身都吓软了。她曾经自己被从房上掉下来的一名学员砸了个正着,从此得了个常常头痛的毛病,直到多少年后还因此而受了不少的实罪。这次铁锨飞出,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了身边同学的性命安全。等到她发现一切危险并没有真正发生的时候,已经是在泥水里呆坐了将近半刻钟以后的事了。
在共大的建校劳动中,类似这样的危险谁也说不清出现过多少次。并且还真有不少学员把自己的鲜血留在了建校劳动的各处工地上。
继红从房上看到了这一切。她双手握着手中的锹,冲下面大声嚷嚷着:“注意点安全嘛!二玲子快到一边歇会儿去,哪有你这么拼命干法的?!”下边的东芳姑娘接茬了:“你在上面也干了一早上没换班了吧。快你下来,我上去吧!”继红一呲她那嘴雪白的牙:“哼!你们能跟我比?你们才都干了几年哪。算了,你就在下面接了二玲子吧。快点儿,先把她扶回去好好歇歇,上午就别让她再来了。我要是累了会自己下来的。”
继红的能干还真是在知青中出了名的。她是六八年从北京下乡到乌珠穆沁草原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具体地点是一个牧场的饲料基地。饲料基地是草原人们学大寨以后的产物。说是要用这种方式解决牲畜们过冬的饲料问题,顺便也就解决了牧人们自己的口粮。根据当时的逻辑,这是在追求一种完全自给自足的丰衣足食景象,是完全与社会化大生产和大自然的客观规律背道而驰的作法。可这在当时的人们心目中还是颇具诱惑力的。继红作为她们牧场饲料基地的创业者之一,为此不知道出过多少大力,流过多少大汗,硬是把自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姑娘锻炼成了一名几乎没有什么农活能难住自己的“草原铁姑娘”。她因此被当地牧人们亲切地称为“玛耐浑(我们的人)”,并被宣传和树立为自治区知识青年标兵,又被层层推举为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现在,她受命来到知青共大担任了知青共大第二届校党委副书记,仍然保持着她那劳动者的完全本色,一天到晚地扑在建校劳动中,今天在盖房工地干干,明天又到秧田里干干,处处干在前面,从来没说由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变化而稍微少干了半点儿。
说着话,手里的活一点儿没停。其他学员们也大都闷了头猛干着,谁也不肯落后,谁也抢着想多出上一份力。
她们是从一大清早就干了起来的。现在,太阳才刚刚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斜斜地射在这群泥一把水一把的年青人身上,似乎是被她们的拼命精神而悄悄地感动了,在那里伸出温暖的大手抚慰大家呢。
从打开学典礼前的学员进校头一天开始,共大的这批学员们就开始了建设自己校舍的劳动。从挖地基、铺石块、脱坯、烧砖、背出能烫出满脊梁水泡和磨破一背皮的刚刚烧好的砖块,直到砌墙、盖顶、再到今天的上房泥。学员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亲身参加了它的全过程。除了中间有一段时间学员们的大队人马到大寨去参观时,学校为避开雨季的到来而找了部分民工来协助了一部分工程以外,可以说整个校园校舍全都是这届学员手中的产品。
建成后的校园,很有些这个学校的特色。整个校园占地面积不大,最后一排是教职工宿舍;中间是办公房,包括校领导的居室和一长串开通了墙壁的大房间(图书馆);前边是几排学生宿舍,再前面则是食堂、水房等生活用房。一道高高的围墙把学校与农场分隔开来,显示出它的特殊形象。
学校里没有一般大学所必备、专门用于实习的地方。在设计者的全部构思中,这所学校的学员实习,是必须在广阔天地里去实现的,因此根本没有必要在校舍设计中考虑这方面的任何需要。以至于后来连农学实验室的建立也要颇费周张。
许多知青共大的学员,在几十年后还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当年常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卸水泥的情景。由于拖拉机回来的时间根本没个准,学员们经常是半夜三更听到“轰隆隆”的响声后、就得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赶快钻出来,跑进凄风苦雨或刺骨风雪里去卸那一袋袋呛人的水泥。人多水泥也多,又往往是半夜卸车为多,但见灯影下人影重重,川流不息地出出进进,可整个现场却基本上并没有特别杂乱的声音。除了拖拉机在继续大声地轰鸣着以外,就只有个别学员被呛得实在忍不住时咳出来的一声半声声响了。这些活大都用不着指挥者特意组织安排,往往仅凭大多数学员的自我觉悟就能够得以完成了。多少年以后,当大家回忆起那个时候学校生活的时候,往往都感叹自己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股子形同拼命的干劲的。不过,也正是这种实践的锤炼,有效地造就了这批学员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埋头苦干习惯,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后来的各项具体工作实践中大多都自然成为了单位里的实干骨干,为其中不少人的成才打下了一份重要的基础。
另有一大队学员刚刚从还满是冰茬的稻田里插完秧回来。大多数人的双脚上都挂着冰棱或泥水。初升的阳光还没能照射到他们的腿部,即使是照到了阳光的身上也没有半丝温暖的感觉。清晨的寒露和着一整个早上大干留在身上的湿透的汗水,现在被晨风一吹,当然只有几乎人人浑身打颤的份了。
在这队学员里,有不少下乡期间缺乏劳动锻炼的所谓“小知青”们。他们一般下乡时间不足三年,却赶上了国家对知青工作最重视的好时期。由于宣传或其他一些方面的作用,他们大多是六八、九年下乡的“老知青”们的崇拜者。来到这所学校后,这里特殊的校风和教学内容,从一开始就激动和感染了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因此,这批学员成了当时学校里进行各种生产劳动的实际生力军。
这几天,正赶上插稻秧的季节。农场的知青们实在忙不过来了,于是乎不得不向共大学员们求助。
“农时不等人。这是当仁不让的事。咱们干!”郑仙巧等人对此二话没说,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了。
从大前天开始,学员们中相当大一部分人,就在郑仙巧的带领下,每天赶着大早,在吃早饭前聚集起来,到稻田里去干活。
北国的初春,乍暖还寒。冰冷的稻田里,到处都是冰碴子。没脚腕深的冰水刺得人往骨髓里冷,即使穿着棉裤淌下去也照样冻得人簌簌发抖。冰碴子顽强地渗透了层层防护、扎在人的脚腕上,真的赛过小刀子一般。没有点火力的人在稻田里连站都站不大稳,就更别提真正干活了。北京女知青如意从秧田里出来后、连路都走不动了的情景,至今还给不少学员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下边冷不说吧,上头照样冷。双手每一次伸进冰冷的泥水里栽种稻秧时,几乎没有一次不得下一次大狠心的。一个早上下来,两腿两手冻得像红萝卜,稍不注意碰上一下,往往痛得人钻心。不少学员已经连吃饭的筷子都拿不稳了。再加上一直弯着腰的操作姿势,让那些没参加过巴盟地区总排干那样大型工程的学员大都有些吃不消的感觉。
说来也怪。虽然当时的劳动条件如此恶劣,但学员们却只在来去的路上才能够特别体验到这里痛苦的一面。在稻田里,大家可大都是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地拼了命似的干着,特别是曾在自己下乡地点干过这些活的几个劳动能手们,更是撒开了欢地暗暗起劲地比赛起来。最让人感到诧异的,冲在前三名的居然没有一个是在巴盟下乡的,而是乌盟来的米国英、锡盟来的继红和伊盟来的祁桂银。
米国英至今还记得自己担了满满一挑子稻秧在冰凉的田埂上奉命一跑数十个来回、以满足电视台前来摄像要求的情景。
那是在开始插秧的大概第四天头上。学员们像往常一样已经在稻田里奋战了整整一个早上了,正准备收工回营时,却见远处颠簸着开过来两辆北京吉普。车子直开到田埂边上停了下来,几位校领导和一些扛了摄像机的人们纷纷跳下车来。宋校长叫过了当天带队插秧的学员干部,特别挑选了干得最出色的米国英带了一小队学员排成一列地挑了满担稻秧在田埂上穿梭往来,其余人则再度进到和着冰碴的稻田里排成行地插着秧,以造成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这拍电视就是跟真正干活儿不一样,讲究的是一个“整体视觉效果”,因此,那些挑担跑在田埂上的学员们不得不按导演的指挥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几个繁重单调的动作,在冰冷的田埂上来回跑动着;而那些在稻田里插着稻秧的学员们也就按照导演的要求一遍遍地在地块中央插着,每插到一半就得停下来,再退回到地头赶快插着往前赶上一截儿,好创造出“正在劳动当中”的真实情景来。大伙儿一个个累得呼哧直喘、汗流浃背,倒真的比平常劳动更显示出了那种出大力、流大汗的情景。直到导演认为完全满意喊叫着“停机”时,已经是红日当空的中午了。
这部从共大成立大典之日就开始连续拍摄的电视片,是关于共大历史的唯一一份影像记录。让人扼腕痛惜的是,这部胶片居然在一次现场操作中极其意外地遇上了火灾,硬是被烧掉了。
杨如珍和赵晓玲都是这个队伍里的成员。她们两个都属于既没干过这么重的农活又十分好强的“小知青”。艰苦的劳动项目并没有吓退她们的意志,而生理上却实在有点顶不大住了。劳动时,她们都尚能咬牙坚持着去干;可一到歇下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可真的让她们感受到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滋味。因此,她们只好在私底下商量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每天学习的时候偷偷地睡上一小觉。再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坚持用热水洗脚,然后再互相胡乱按揉上一气以解乏。不管怎么说,她们在同学们面前可没有出过乖、露过丑。人们的记忆中,她们两个似乎永远是那么快乐和欢愉。
天津知青世文曾写了一篇关于参加“拔稻子”劳动的日记。谨全文抄录于此,以便大家共同回味一下当年的情景。
1976年某月某日
拔 稻 子
北国的秋末,又是在名字就叫“凉城”的地方,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得多。寒风抖着威风,直接刺痛人的皮肤,钻进人的五脏六腑,让人早早地体会到“北国风光”的真正含义。
我们几个组的学员高举着红旗,唱着雄壮的“知青共大战歌”,分乘几辆大卡车,来到岱海边的那片滩地上,去收获春天由农场知青们播下的种子——今天的任务是拔稻子。
来到地边,只见地垅里稀稀拉拉的长着已经成熟的水稻,金黄色的稻穗耷拉着脑袋,在秋风中有气无力地晃荡着。我们几个学员面面相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儿:这哪像什么稻子,简直就是路边的无名小草嘛。
地头上,甄校长(注:甄达泳,知青共大第二届校领导班子成员,副书记兼副校长)为我们做了动员报告:“同学们,在这块试验田里,播种着我们农场知青们的汗水和希望,而我们今天则要开始收获我们的未来。要用我们的劳动来打破内蒙古不能种水稻的旧传统,让内蒙的贫下中农能够吃上我们种的大米。”
一席话鼓起了我们大家的斗志。那些本来太不起眼的稻子似乎也变得可爱多了。
劳动开始了。我们每个人负责三垄稻子。大家蹲在地上用双手拔着(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机械化工具供我们使用),不一会儿就感到两腿酸麻了。我们就只能改为跪到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位置。
渐渐地,秋寒中的土地里那股冰凉刺骨的潮气一股一股地硬钻进我们的双膝骨缝里,连骨髓都感觉到疼痛难忍(世文本人数十年后的今天按: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知青绝大多数都患有关节炎。因为我们只有满腔热情,下决心与贫下中农看齐,为努力缩小城乡差别而从主观上自觉改造自己,而实在不懂得在劳动中应当如果注意保护自己)。我左右看看大家,人们咬牙忍受的表情告诉我,大家的感受都差不多,但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干着,没有一个学员临阵逃脱(实际上想逃也不敢逃吧?——又是日记主人的事后加注)。
就这样,我们大家拼了命地你追我赶着。不大一会儿,一大片稻田就被我们拔光了。连气都没好好喘一口,我们立刻又向另一片稻田发起了进攻。
在我们饥肠辘辘中,望眼欲穿的盼来了送饭车。只见一头老黄牛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全然不顾我们的胃肠提出的强烈抗议。大家坐到田埂上,每人分到一个8两大的馒头,用一双绿手(拔稻子染的色,因没有水洗手)在田边拣两根直一点的树枝,就着咸菜,迎着寒风香喷喷地咀嚼起来。因为平时没有那么多的细粮,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如这次劳动)才能吃上这雪白的馒头,而且绝对让你吃饱。我想,恐怕世界上什么山珍海味、宫廷大宴、都比不上这顿馒头好吃。虽然吃着有点儿苦,8两馒头也很快在不知不觉中吃完了,但是肚皮却还是瘪瘪的。看着男生狼吞虎咽的样子,女生只能主动让馍,有的男生甚至吃了2~3个馒头。
稍作休息,大家又投入紧张的劳动中。当天边泛起一片晚霞时,大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学校,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好歹洗洗,匆匆茫茫吃了一点饭,倒在炕上就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知青战友脸上因劳累留下的倦容、因吃上世界上最好吃的馒头而留下的满足笑容,这一天的感受将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