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往事
黄启枝
在广雅校友梁云平的回忆录里,有这么一段话:“平淡的日子像流水一般,不留痕迹,静静地逝去,让你记忆全无。有些特殊的日子却难以忘却,它像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不因年轮的增加和岁月的远去而褪色,反而会在生活的进程中日渐凝结起来,鲜鲜亮亮地伴随着你的一生,不断地勾起你对往事的怀念。”
我曾在粤北阳山的群山里,生活了近十年,大山里的一山一水、那事、那人,不断地洗涤着我们的心灵。我在那里品尝过苦难,经历过友情,爱情,许多难忘的情景,经常会一下子涌现在脑海里。今天,我怀着感恩的心,为了感谢在有缘同行的艰苦岁月中,以及之后的许多年,给予过我无限关爱和鼓励的所有阳山知青朋友,写下几段小小的回忆,就姑且称之为阳山往事吧。
狼狈的回程
1969年春节,第一次回广州探亲, 但探亲假完后回阳山那天可就狼狈不堪。前一晚我在李明家过夜,临睡前,调好闹钟,两人便安心入睡,也万没想到闹钟好端端的会坏掉,结果迟了起床,到了解放南汽车站,眼睁睁地看着阳山班车从我们身边开出,我俩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因为那时一张车票虽不算贵,但家里就给了这么些钱,怎么好意思再问妈妈要?于是,我和李明就厚着脸皮向站长求情,希望他能批准我们用原票上明天的车。起初,站长硬是不答应,说,你们又不是老太婆,这么年轻都还会误点?不行!重新买票。我们当然也不罢休,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还是打动了站长的心,但就要求我们回学校去补张证明。失而复得的两张车票,我们当然要好好珍惜,否则再误点的话,还好意思求情吗?为了能在第二天清晨知道起床,我和李明当晚每人喝了六大杯水,这样一定会每小时都醒来一次,一定不会误点了。
七拱卖罗卜
下乡后不久的一个墟日,生产队里的劳动力,全都要挑队里收成的萝卜,到七拱墟上去卖。队里的阿婶帮我和萍儿张罗好两担萝卜后,我们就跟着队伍出发了。起初还好好的,但还没走到村口,已觉得担子越来越沉,加上不会换肩,尽用一边的肩来挑,还没走一半路,肩膀已被压得火辣辣地疼,放下歇一歇又怕赶不上。往七拱的公路,车来人往,热闹非常。满载着蔬果赶集的牛车,轮子被压得吱叻吱叻地响;装满化肥农药的“手扶仔”,屁股冒着浓烟,“格格格”地往前冲;当地的青年男女,挑着担子轻松地在我们面前飞奔而去。我和萍儿挑着那箩筐萝卜,一路上左摇右晃,在车群和人龙中穿插。重喜嫂很和蔼地对我和萍儿说,不行就歇一歇吧。路遥遥,望穿了眼,捱了好久,总算看见七拱桥,眼前也大放光明。重喜嫂帮我们选了个好位置,让我们坐在那里摆摊。那天学光和汉岗也有到墟上卖萝卜,因为他们经过我们的村口。不知道他们卖成怎样?卖完了没有?反正我和萍儿直到天快黑了,挑去的萝卜还剩一大半,因为我们实在是开不了口叫卖,更不好意思跟买家讨价还价。墟上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我俩开始着急了,怎么办呀?难道要挑回村里去?想想刚才的情景,心里充满了恐惧。如果卖不完要挑回去的话,都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了。这时,有一个城镇虬绲闹心昴凶幼吖次剩忝堑穆懿肥遣皇且簦苛椒智唤锫舨宦簦课液推级酝艘幌拢负跻炜谕鼗卮穑簦〗峁歉瞿腥擞煤苌俚那桶盐颐堑穆懿诽艋亓怂募摇N伊┒偈彼闪艘豢谄底判ψ牛崴傻靥糇趴章峥鸹氐蕉永铩5诙欤谔镆袄铮謇锏呐┟裉滴颐怯妹拷锪椒智募矍袅肆娇鹇懿罚脊笮Γ担忝窃趺床惶艋乩矗智唤锫舾颐巧孤懿犯梢埠猛邸4迕衩堑男κ巧埔獾模颐侨春苣诰危Σ怀隼础?
最原始的“AA制”
相信我们每个阳山知青都有同样的经历。村里人均盼着每年一次的烧石灰,不是喜欢干那到山里抬石头的重活,而是参加烧石灰的劳力,可以在那个期间有顿饱饭吃(生产队里供应)。不仅有饱饭吃,还有香喷喷的红烧豆腐和猪肉呢。现在的孩子,为了减肥,视猪肉为“死敌”。但那时,每年只在特定的日子才能吃上猪肉。第一次参加烧石灰,我们和几个壮健的大嫂,主要是上山割草,供应燃料,但我们也有吃大锅饭的份。吃饭的时候,大伙围成一个圈,每人拿着一碗饭,而红烧豆腐和猪肉就盛在大汤碗里,领头的(通常是队长)喊一声:“起筷”,大家就一齐往汤碗里夹菜。起初,我也不懂他们的规矩,别人喊“起筷”,我就夹了两三块到自己的碗里,心想,我也不再夹了,这样吃饭好像挺不卫生的。结果引来村民们的哄堂大笑,原来,按他们的规矩,每次夹菜只准夹一块,我想,这就是最原始的“AA制”了。除了烧石灰有大锅饭吃以外,每年的夏收季节也有饱饭吃,因为季节不等人,早造水稻割了要马上赶做晚造的活,所以那个季节就要起早摸黑地干,在农村最累人就是这个夏收秋种的季节。第一年参加这个忙活,每天从田里回来,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抬也抬不起来,加上又患水稻皮炎,两脚从脚面到膝盖部位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斑点,没一处好肉,硬硬的像一条象腿,痒得钻心。幸好这样的日子不用自己烧饭,回家可以贪得半点的休息时间。有一天,月亮出来了才收工,在田头分得一大碗饭,及一大勺白水煮的没油没盐的萝卜,端回家里去,队长宣布今晚吃过饭还要开夜工。坐在家里的床前,我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十分有滋有味,但吃了一半,就累得眼皮再也抬不起来,把饭碗撂在床边的木架上倒头就睡,等队长开工的哨子吹响,糟糕,饭还没吃完呢。
最新指示总在半夜传达
下乡后不久,我和颖华、陈挺、沈苏民、穗立等参加了连陂大队宣传队,白天劳动,晚上就提着汽油灯,到各个生产队去宣传,经常演出完了已是深夜。那时年轻,也不知道什么是累。我们排练了一些顺口溜、快板剧、很简单很老土的舞蹈、小组唱什么的,幸好有沈苏民拉手风琴,增色不少。那时整个大气候还是文革的那一套,开工前早请示,放工后晚汇报。我们的队长森哥做这些事就最卖力,每天都十分虔诚地举着毛泽东的像,然后带领村民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特别响亮。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特别多,三天两头就有,而且多数是在半夜里传达到队里。我们是宣传队的成员,一来最新指示,森哥就大力地拍打我的小木窗,“启枝姑,起身起身,又有最新指示啦。”我就会从床上跳起来,赶快穿好衣服,双脚像上了发条一样,飞步跑到宣传队的集合地点。自从新圩公社有了我们这伙知青加入宣传队,每年一次的阳山文艺汇演都得第一名,后来我们转战江英,也就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第一带走了。
苦中作乐
在阳山的日子,虽然苦,但又有很多好笑的事情发生。有一次,我去公社开会,在离吴幼坚家不远处碰到她,她问我:“启枝,你食佐晏未?(你吃午饭了吗?)未食的话来我家食苦瓜粥啊。”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我笑着说:“我地都苦过DIDI啰,重食苦瓜粥?”(粤语,DIDI即“鸭弟弟”,扁嘴鸭形容愁苦委屈模样,整句有苦上加苦之意)以后,每逢我和朋友讲起这段往事,我都会笑弯了腰。有时,“苦中作乐”就是这么回事。那一年,我和如芸自立门户到了企山,有段时期,我总感觉头疼,一天,如芸独自走了十几里路,到江英墟上,买了6个猪脑,回家后,花了半天时间,细心地挑去猪脑上面的筋,然后用药材炖汤两人吃。那次的事令我十分感动。但后来这件事让如芸的弟弟似玢知道了,他哈哈大笑,仿佛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你们两个那么蠢,原来两个人吃了6个猪脑。”
不能认同的阶级斗争方式
我们插队的黄屋村,公路两旁是截然不同的房屋,靠山的是地主高家的高墙阔瓦,很有气势地坐落在山脚下。宽敞的大门,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对联。高家的地主仔牛高马大,队里所有脏活重活,别人不愿干的活,全由高家老幼包起。地主仔平常开工都不说话,所以直至离开黄屋,还没真正听见过他们的声音。在文革时期,斗地主,斗地主仔都成了理所当然,他们是必然的斗争对象。但令我困惑的是,一个地主女,已经嫁入了贫农家,就因为这个出身也免不了挨斗的份。1970年的冬天,我们干完了活回到村里,所有社员立即被工作组集中到祠堂里,周围还站着其他生产队的民兵,看那气氛,又是一场批斗会,只是不知道主角是谁?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批斗的是我的三同户伍为婆婆的夫家嫂嫂,一个行将入土的弱不禁风的老人。老太婆穿着单薄的衣服,被工作组成员从病床上揪起,背在背上,然后撂倒在祠堂冰冷的水泥地里,只听见卜通一声,老人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突然,令我的心像被利器戳了一下。但那时我已是大队干部,能说半句不理解吗?只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我的三同户伍为婆婆的家,直到离开黄屋。
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感受
到沙坝水库去安营扎寨,几乎是向阳大队知青大部分都经历过的。当时,为了排除哑炮出事身亡的农民是个年纪很轻的民兵,他的姐姐是葵花生产队的妇女干部,当年我参加工作队到葵花时跟她很要好,所以听到她的弟弟身亡的消息,我的心情比谁都沉重。那天吃完了晚饭,几个知青结伴回到公社宣传队(当时我们几个被调去了宣传队,在工地巡回演出鼓舞斗志)所住的帐蓬。我们走在漆黑的林子里,听着那远处传来的钉棺木的声音,我的眼前浮现出死者的姐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眼里不禁流下泪水,心里充满了悲哀。当晚,许光远用《英雄赞歌》的谱填上歌词,“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第二天,我们站在水库工地的高坡上,用沉重的心情歌颂这位不知名的不相识的小青年。
1972年的元旦,我们是在工地上过的,那天好像是放假,所以我们较迟才起床。元旦早晨,醒来打开收音机,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久违了,优美动听的歌声。我马上把收音机拧得更响,隔着茅草搭的“篱笆墙”,喊醒睡在隔壁铺的淑平:“淑平,快听,好好听的歌呀。”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显示了文艺春天的来临,知青的春天还远吗?从那年的早春起,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大规模的招工招学,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江英这片曾经用青春和汗水浇灌过的土地。
让年龄稍大的先走
我们虽然落户在江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的山区,但也没有被遗忘,1972年初春开始,各种各样的单位,陆陆续续地来到江英招工,有工厂、有机关。当时虽然大家对这一天都盼了很久,但在讨论“这次招工谁先走”的数次知青会议中,大家却都在谦让,好像谁也不愿意最先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为什么?那是阳山知青的单纯、无私,是一种高尚的情操在主宰着我们做人的准则,那就是把最好的让给别人,我们从来不会为一个半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那样的会议由于讨论来讨论去都没结果,最后只好按年龄来定先后,对号入座,让年龄稍大的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