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当年北大荒

（续十四）母亲得了什么病？电报里没说。母亲有胃病，曾经几次大出血。这次是不是又吐血了？我的O型血没有献给巴勒斯坦人，也没有献给吉林省革委会领导人，这回也许可以献给母亲了。母亲今年66岁，“六十六，阎罗大王请吃肉。”按照民俗，作为子女，也应该做一碗有66块肉的菜肴给母亲吃了。

  9月17日上午，火车到达上海。没出站，签字后继续南行。嘉善车站，几个带着黑纱的旅客挨着我坐了下来，不祥之兆。我皱了皱眉头，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却无法拒绝人家。下午，到了杭州，去宁波的车没有了。我不得不到皮市巷110号投宿。这间临街的房子曾经做过联合诊所，现在是金的家，确切地说是金的舅妈家。金的舅舅早已过世，舅妈没有子女，金的妹妹怀怀过继给了舅妈。按照政策，怀怀刚刚办完返城手续，从建德农村回到杭州，正在寻找工作。舅妈和怀怀热情款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并百般安慰，我却心事重重，彻夜辗转难眠。

 次日，又逢“九.一八”。五年前，也是这个日子，刚到红光知青点的第三天，适逢中秋节。伙伴们对着明月，喝着“北大荒”，啃着月饼，想起了宁波老家，女的哭，男的唱，唱到《九.一八》，都哭成一团。难道今天又到了“悲惨的时候”？清晨，我坐上了东去火车。行进到绍兴，上虞之间一个小站，列车交会，停了十几分钟。不经意间，我瞥见花圈，竹竿旌幡，一列出殡队伍吹吹打打沿着小道朝铁路走来。凶兆，我拉上窗帘，心又一次揪紧了。11点半，火车到达宁波，小姐夫童强和小表姐夫董彪在出站口迎接，我感到事情不妙，劈头就问：“我妈怎样啦？”董彪说：“在家等你呢？”“妈得的什么病？”“老毛病。”接着两人岔开了话题，东拉西扯地问一些路上情况，以及学校生活。从镇明路拐入迎凤街，55号的后门已经堵死，曾经的幼儿园已经改办工厂。寒假结束时，母亲曾在后门抱着侄儿目送我回长春。在离55号大门不到十米，董彪才如实相告：“你妈，已经走了。”我一听怔住了，血直往头涌。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大门，同时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妈，——。”

 大哥比我早一天从山东实习基地回到宁波，正在楼下房间迎候。母亲的床上空空如也。“妈呢？”“已经送进殡仪馆了。”桌子上点着香烛，供着水果，糕点，放大了的母亲遗像缠着黑纱，靠墙摆着。我抚摸着母亲遗像号啕大哭：“妈呀，你怎么不等等我啊？”哥哥姐姐们也陪着我垂泪。大哥为我倒了一杯水，二姐递给我一块毛巾，大姐断断续续地向我讲母亲半年来患病及抢救经过。

回程路上险兆频，

一路胆战心也惊，

果然慈母撒手去，

悲切号啕太伤心。

        （续十五）母亲这次倒不是胃病发作。五一节过后，二哥乘出差机会，接侄子回重庆。形影不离的大孙子去了大西南，小儿子远在东北，家中没有一个男爷们，母亲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笼罩着，体质不断下降，心绪越来越差，经常被便秘所困扰。母亲以为是老年性便秘，看了几次中医，熬点汤药，也不在意。大概预感来日无多，母亲悄悄地准备了寿衣，一副薄松板寿材，并把鄞江桥老家的家具一一分给大姐，大嫂使用。

        9月11日，母亲在第一医院看完中医，到寿全斋等候取药，突然感到剧烈的腹痛。母亲舍不得花钱，既不坐公交车，更不坐三轮车，强忍着疼痛走了1000来米。在迎凤街55号门口，邻居张姨见状，把母亲扶到家里。母亲疼得满头大汗，想大便，又拉不出，又有分娩前的下坠感。张姨通知大姐，母亲立即被送进了第一医院。从内科，外科到妇产科，到专家会诊，没有确诊结论。9月13日，院方决定剖腹检查诊疗。一个操杭州口音的主治医师打开母亲腹腔，一切为时已晚：乙状结肠癌，肠梗阻，穿孔，引起弥漫性腹膜炎。经过腹腔清理，消毒抗炎，母亲送进了重症监护室。9月15日，院方发出病危通知，大姐随即向弟弟妹妹们发出电报。

        母亲操持了一辈子家务，临终前，她还惦记着晾晒在门口的引火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柴，快去收收进。”9月15日午夜，母亲离开了人世。送别母亲的是大姐，大嫂，表姐，侄女，外甥女。此刻，大哥，二哥刚刚上路，或准备上路，我正行进在辽宁铁岭境内。

        当天深夜，鄞江桥老家突然前呼后拥进一群“人”，嘈杂的喧闹声夹杂着“哗啦啦”成捆毛竹撂地声。转瞬间，又销声匿迹。借居我家的信康伯与小锵妈都听到了这一幕。早晨起来，信康伯发现门闩、顶门杠都好好的，没有动过，院子里没有一根毛竹。大哥大姐都是共产党员，不相信。我有过两次亲身经历，不由得不信。

        1968年10月，母亲被批斗的第二天晚上，睡觉前，母亲点着煤油灯照了照床底下，又角角落落搜寻一番。“妈，你在找什么？”“我好像听到有幼儿在说话。”“我也听到了，而且是第二遍了。”我接着仔细搜寻了一番，什么也没看到。母亲说：“是家仙，咱家无辜落难，家仙在显灵了。”

        一个月后，借住中间楼下的祥芳哥借我家楼上晾了一蚕匾年糕片。半夜时分，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恰似黄豆撒了一地板，豆子滚动声清晰可辨。外屋小锵妈，中间楼下的祥芳两口子，住在里屋的我和妈都听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年糕片好好的，地板上也没有豆子。我也算个唯物主义者，却无法解释这些现象。难道“头上三尺有神明”？

有女不嫁地质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转，

带回一堆破衣裳。

哈哈，这首打油诗在地质队有多种版本啦。

慈母故去因心病，

万千思念断肠情，

几番奇怪声音响，

莫非家仙真显灵。

       （续十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提倡火化，但尚未禁止土葬。母亲不想化成一把灰，再与父亲相会，但也这么说过：“我眼睛一闭，也只好随你们便了。”母亲的突然离世，令大姐措手不及。太平间不能久留，宁波没有地方设灵堂，鄞江桥老家也没有地方，也没有人张罗丧事。按照老风俗，再有30多小时必须入殓下葬，做棺材也来不及，而且，三兄弟都无法见母亲一面。大姐历来响应党和政府号召，于是当机立断，决定火化。此举得到大姐和大姐夫单位的支持，母亲遗体被送进了殡仪馆，并从冷藏公司买来四大块机制冰，围在遗体周围降温。公安局刑侦科在最快的时间内翻拍出母亲遗照。

        9月20日上午，二哥带着侄子风尘仆仆从重庆赶到宁波。在出站口，二哥劈面问了同样一句话：“妈怎么样了？”我无法掩饰，哽咽着如实相告：“妈已经进殡仪馆了。”哥俩，爷仨伤心地哭了一路。

        9月21日，淡云蔽日，若隐若现。母亲追悼会及遗体告别仪式在宁波镇安桥火葬场举行，一位法院干部主持仪式，樵阳舅舅、大哥致悼词。法院，公安局都派员出席，说明有关单位对移风易俗的支持，也谕示母亲，大姐夫的政治生命开始解冻。母亲穿着寿衣，双目紧闭，安详地卧在花圈丛中。遗体告别时，我突然冲动地想握一下母亲的手，那是一双长满老茧粗糙的手，爱抚了我一生手，却被二姐，二姐夫架走了。母亲化作一缕轻烟飞上天际，留下一盒骨灰，回到了父亲身边。

        三表姐佩芳代替娘舅，“快刀斩乱麻”把老家遗留的老家具一一分给我们兄弟姊妹。母亲遗留的一坛食盐，两大瓶煤油和两封火柴，都给了姨妈。这是兵荒，饥荒年代必备之物，母亲经历过多次兵荒马乱，有自己的远见。在宁波，我的旧裤袋里翻出了170元钱，显然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三年前我给母亲买来的半斤特级红参（另外半斤给了金的母亲），基本没动过。我做主一一分给哥哥姐姐们。箱子底里还翻出一件旧司惠铁上衣，胸前印着“宁波中学”字样，这是大嫂学生时代用过的破衣服，母亲舍不得扔掉，打了十几个补丁仍留着，让人唏嘘不已。我留下了这件衣服，看到它就会让我想起母亲，牢记母亲刻苦，勤俭的优秀传统。

        回长春的路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孤独感伴随着我。五年前，许多数人怀着“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 宏伟理想，满腔热情，来到北大荒。我却是以自己的“革命行动”换取了母亲的自由和解放。如今母亲走了，我的“革命行动”已显得毫无意义。幸而哈尔滨还有金在，她是我的下半辈精神寄托。我把母亲患病，去世，治丧经过写在信上，通过列车信箱寄给了金。

丧事从简随新俗，

母亲火化感无助，

遗产分尽留旧衣，

一腔愁绪向金诉。

      （续十七）回到长春之后，常常梦见母亲。有时候路上看到与母亲年纪，形态相仿的老太太也会呆呆地看一阵子。深度的伤悲，再加旅途劳顿，使我体质大不如前，免疫功能也下降了。国庆节后连续感冒了几次。其间收到了金的回信，仅一张活页纸，还没写满，令我大失所望：

      “……这个节日对我们都是不幸的。我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迷迷糊糊过去的，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事也干不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支配自己。大概你也该到学校了，把心收起来吧。这段时间课程也拉下不少了，慢慢地得补上去。……有多少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没法安慰你，希注意身体。……”

       11月份，是东北收秋白菜季节。地质学院的学生坐上大卡车，踏着冰雪在郊区菜地把菜倒腾到路边装车。也有同学在食堂后面挖菜窖。出汗后受凉，感冒又一次降临我头上，这回来势汹汹，发起了高烧。我不得不第一次住院治疗。同时住院的还有仪器系两个同学，他们是在乘车去菜地的路上不幸被行道树树枝撞上了。一个血流满面，包扎观察两天后倒没事了。另一个颅内出血，校长赶紧请来医大专家教授开颅清淤血，昏迷了十天，醒来后神志倒清醒，只是走路头重脚轻，踩着棉花一样。

       12月初，收到金的大姐夫仿伯一封来自哈尔滨的信。仿伯在内蒙科技局工作，这次他利用在哈参加华北，东北八省科技规划会议机会，看望了金。9日乘18次特快取道北京回呼和浩特，约我9日下午4：30到长春车站面晤。那天下午，我如约到站台迎候。仿伯的父亲是傅作义的高参，北京和平解放时的首席谈判代表，仿伯得了父亲的遗传，口才也极好，停车十来分钟，只听他一人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把会议精神，哈尔滨所见所闻，金的近况瞬间概述完毕。临上车前意味深长地告诫我：“阿国，你和金的关系不应该站着原地踏步，要继续朝前走啊！”我随声应了一道：“噢，好的。”仿伯走了，我却没有悟出他的潜台词，心想：再朝前一步，不就是结婚嘛，学校规定在校生不准结婚。何况母亲刚刚去世，我也没那心思，也没有经济基础。“洞房花烛夜”，等到两年以后毕业，工作了再说吧。

      寒假很快来临了。我约金到长春碰头后一起走，金来信说她们放假比我们晚，让我先走。我独自一人先到北京，在二哥出差工作的和平里某单位玩了三天，再回到杭州。

母亲病逝心难安，

迷迷糊糊被病缠，

虽被要求进一步，

仍然不知如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