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十多分钟的奋力扑救,大火终于被扑灭了。火源那间屋子落了架,其它几间好歹算是保住了。没抱出来的行李铺盖连同整个地铺、谷草、炕席全都烧得一片焦糊,又被屋顶扒开后泼下的井水浇了个响透,埋在了房包落下的那湿乎乎的夹着秫秸、茅草的黄泥堆里,散发着难闻的烟气。
民工们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围着抱出来的被褥坐在另外几间保住的房子里喘息着,人们庆幸大雪帮了大忙,要不然就要火烧联营了。杜连长带着“二柱子”等人继续检查着隐患,其他的人一个个蔫头搭脑地完全没有了昨天晚上喝酒时高昂的情绪。这时有人突然想起了“小神仙”,接着就你一句他一句的臭骂起来。如果不是他喝高了,睡了过去,哪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这时连长也想起了这个罪愧祸首,他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让人立即去把“小神仙”找来,可是各处找遍了也没有找见他。是被大火烧死了?连长这时又害怕起来,再次带人来到塌架的那间屋里,用锹剜着,用二齿子刨着,最后也没有翻着他的影子。(几个月后才知道,自知罪孽深重的“小神仙”怕蹲“笆篱子”。在大伙紧张忙乱地扑火时,一个人逃跑了。直到完工后民工们下山,他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从哪里溜回家里。后来看无人追究,他才放下心来。不久,就在大山东边的木兰县农村落了户,连家都搬走了。)
正当民工们你一言他一语地还在咒骂着更夫“小神仙”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大声地喊到:“有人倒下了,快来人哪!”靠在门边儿上的我一扭身就跑了出去,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小伙子。在宣传队住的那个仍然冒着水蒸气和烟气的房门前,有一个人里一半外一半地趴在了那里。在大伙的协助下,我屏住呼吸,一转身把那人背了起来扭身就往外走。
由于白天我下了一趟山,早已筋疲力尽。这时我的胸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随时都会呼地一下子着起来。那人压得我气喘吁吁,走到封冻的小溪东边就再也挪不动步了。我怕摔倒便急忙靠在一棵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忽地一软,我和那人的身体便一块儿顺着树干滑下来瘫倒在树下了。我扭过身,扶起那人的肩膀坐在树旁,借着透过大树枝丫的月光看了那人一眼,“啊,是美玲!真的是她吗?”
自从半年前县里筹备参加地区文艺汇演,郝美玲就被抽调到县文化馆参加集训。一个月的集训结束以后,参加了地区的演出,取得了骄人的效果——美玲她们十二名女生的那个表演唱《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被地区选中并作为参加第四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备选节目。从地区演出回来以后,美玲凭着自身的天赋以及集训期间的表现,经文化馆、文工团领导进一步面试之后,留到馆里做了见习编导员,同时留下的还有一个叫林红的女生,是美玲高中时的同学。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美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们的关系也渐渐地从知青朋友的关系发展成知心朋友的关系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浪漫情感开始在我那颗尚未摆脱单纯和羞涩的心灵中萌发了。她以后的每一封来信,都让我体验到一种温馨。字里行间让我嗅到了一颗美好心灵的清香。心中禁不住纯真热情的升腾和发自心底的那股爱流的涌动。
半年多来,我们的情感就是这样培养着,发展着。十天左右一次书信成了我们两人之间无言的承诺。可是从我上山前的那个月开始,我却再没有收到她的来信。我写给她的信也不见回音。我心里无形中产生了一种预感:是不是她听说了我近期发生在家庭出身上的问题开始回避我了?我也从内心不愿意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毁了她的前途,倒不如就此分手吧,也免得将来两人到了如胶如漆的程度再说分手,会给两人造成不可预想的伤害。于是我去了一趟县里。到了文化馆,从她那位同学口中才知道,美玲受了委屈,被不明不白地辞退了,她的那些同事私下还都为她愤愤不平呢。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她到底受到什么委屈?她现在在哪里?处境怎样?这一连串儿的问题像一个个迷团一直困扰着我的心。
万万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她竟然靠在我的身旁,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不知从何处挣扎着飞到了我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无力地拽了下我刚才披在她身上的那件棉衣,微睁着眼睛,迟疑中她突然惊问道:“你是谁?”她一边问,一边挪动着身子,表现出一种心理上的防范。我转过身来,她一下子认出了我。“是你,真是你吗?这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声音虽然显得无力,但听得出语调里却充满着惊喜。“怎么是做梦呢?刚才不是还在救火吗?你先好好靠在这儿歇一会儿,有话一会儿我们慢慢再说吧。”我轻声地说。“不,刚才我是连呛带累晕倒了,现在不是清醒着吗?”她一下子好像长了许多力气,站了起来,两眼在我脸上一扫说道:“房子已经烧落架了,以后你们怎么住啊?”“先别想这些了,我有要紧话要跟你说,今天真巧遇到你了。”我对她说。“我也是,咱们往林子那边走走。”她说着就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我站起身跟着她穿着树空儿,左绕右拐地朝着一片松林走去,在林边我们站住了。她开门见山地开口问我:“我已经从县里回来一个多月了,你知道吗?”“我到县里找过你一次,那时就听说了。”我回答说。“关于我是怎样从县里回来的那些流言啊,你听了以后是不是也讨厌我了?”“我没听到你什么流言,文化馆里没人跟我说,只是听说你受了委屈,到底怎么啦?”我一边回答一边询问着。她说着停下了脚步,突然从我的肘下抽回了那只胳膊,两手捂着脸,好大一串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一时间,在她那颗孤寂、苦闷已久的心里,过去的、现在的、听见的、看见的、有声的、无声的屈辱都一齐涌了出来;从心灵的伤口,从眼角的泪腺,从委屈的抽泣中蔓延开来,她禁不住埋起头大哭起来。
看着她感伤的样子,我的心完全被一种怜悯所占据,但是我又想不出安慰哀伤姑娘的温柔话语,这时我像哑巴似地呆立着,反而不知所措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稍稍平静下来,慢慢地讲起了我们没有书信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自从美玲和林红两人留在文化馆以后,那个造反起家当上了革委会主任的林馆长就有事没事地天天往编导室里钻,没话找话地跟两个年轻人粘牙。那是个星期天,林红回乡下家里去了,美玲洗完衣服就在编导室里看书,谁知道这个馆长不在家休息却跑到馆里来,说今天是他值班。他见美玲一个人在屋里,显得异常兴奋。东扯西扯地乱侃了一阵,又说他会看手相,非要给美玲看看手相不可。美玲不好意思,可是碍着他是自己的领导,不好驳他的面子。林馆长索性用左手拽过她的右手,端详着胡诌了几句,当说到婚姻线时,他看着美玲好奇当真的样子又卖起关子来:“要想知道容易,可我也不能白说啊!”说着抬起右手顺着美玲那白里透红的细嫩的脸蛋儿摸了一把。美玲被他的意外举动搞的十分羞涩和恐惧,她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一下脖子,顺势把手从馆长手里抽出来。结果不但手没有抽出来,连脖子也被他一把搂过去。馆长用他那带着稀疏胡茬的脸在美玲脸上蹭滑着。美玲心中一阵犯恶,用左手猛地推开了馆长那张几乎变形的脸。可未能挣开他那只比美玲有力得多的大手,美玲情急之下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馆长松开了手,美玲趁机跑到后院去了。只听那馆长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丫头,走着瞧,有你好看的!”便狼狈地溜了出去。
“他怕我把事情捅出去,就恶人先告状。在工作组面前倒打一耙,让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一边抽泣,一边继续说着:“后来我直接去找工作组,可他们说,这事可不是乱说的,要有证据,否则就是诬陷。我说他手背上的伤就是证据,工作组说那不足为凭,他们又半带威胁地说,弄不好,我还要承担诬告革委会领导的责任。工作组怕我继续申诉,没过几天,就给咱们公社打过电话来……”她说到这里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工作组的人跟我说,要我回公社去一趟。我一到公社,张书记就冷冰冰地跟我说:‘县文化馆你就不用去了,你还是回你们大队去吧。县里已经来过电话了,情况我们都清楚了……’我说那完全是颠倒黑白,文化馆不去是小事,我必须要把事情真相跟你们说清楚。可是张书记摆着手说马上就要开会,甭谈了,要不,等往后有机会再说吧。我不能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回家,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说三道四的……”。之后她又哽咽着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清楚,我的神思早已深陷进她那悲愤的委屈中去了。
她是无辜的,清白的,我相信她的诚实与纯真,相信她对生活的态度和人格的自尊。就让她内心的苦水尽情的倾泻吧,不然的话,长期的压抑说不定会给她带来什么不良的精神后果呢!我心里想着。
“我的冤屈,有谁能给我澄清?我回来以后,许多人都用一种猜疑的目光望着我,我看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的内心对她充满同情,可是却拿不出一点儿有力的支持。“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多想它了。这次公社能让你上山来参加慰问演出,说明还是信任你的。”我凭着想象宽慰她说。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她的双肩随着抽泣一耸一耸地,嘴里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止住她过分地哀伤,我又一次坦率地重复着我的看法:“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都相信你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咱们坚强起来走自己的路,谁让我们那么倒霉呢!时间是最好的检验,慢慢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她渐渐地屏住了哭泣,带着满脸的泪水抬起了头,痴痴地望着我的眼睛,然后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又呜咽起来。
我的内心一面忍受着情感本能地鞭打,一面又恪守着那种人格的自尊,脑海里全力搜寻着使她得到安慰和鼓励的话语。可是我一句也没有找到,只觉得她的胸部在我的怀里剧烈地抽动着。“有几次我都想去死,可死了以后,我也就永远没有了清白。那段时间里我总急着找到你,可他们说你上山了,想不到今天能在这儿遇上你,也许这是天意。我回家以后,因为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你也像别人那样看我了呢!”她说话的时候头依然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半晌没有对她作出回答,因为现在我的脑海里正在紧张思索的是,我该如何含蓄地向她说明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政治风云。为了不使她感到突然,我反复琢磨着那些过渡性的词语。
“你在想什么?咋不说话呢?”
她的话把我从反复而矛盾的思絮中牵了回来。
“美玲,今天我打算向你提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我。”我喃喃地说。
“我说的是心里话,决不是要伤你的心……,今后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勉强地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都不是心里话?”
“不,那些全是真话,是我的心里话,可是……”
“可是什么,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你应该找到自己应有的幸福,这样做我的心里也踏实些……”
“你怎么这么说?”她惊愕地问。
我长叹了一声说:“我现在已经被划入‘另册’了,你跟我在一起,将来会有无穷的灾难和不幸,你会后悔的。”
“我不相信。你若对我不信任就直说,我不怨你,为什么偏要绕着弯子跟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