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209楼正文)
在大会堂西大厅,周恩来讲话后,康生专门谈了内蒙古党委书记王逸伦的问题,他说他一看到王逸伦就总觉得像个特务。对于一位省级领导人,康生竟然凭个人感觉判断敌我,从而决定其政治命运。可见,当时党内生活已经不正常到什么程度,也足见康生在党内飞扬跋扈到何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康生其人之阴险、歹毒,让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对其避之犹恐不及。周恩来做遗嘱,让后人把他的骨灰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其真正的内幕是,不愿意让他的墓和这个党内大奸挨在一起。
会后,两位内蒙党委书记,王逸伦和王铎被“呼三司”红卫兵押回了呼和浩特。
《4.13决定》传到内蒙,“呼三司”等造反组织欢呼雀跃,扬眉吐气。内蒙军区广大干部、战士心中不服,气闷不平。支持军区的群众组织被定性为“保守组织”,他们委屈、愤懑、怨气冲天。连续几天,这些被打成“保守组织”的群众在呼和浩特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集会,大青山革命老根据地的农民也赶着大车,浩浩荡荡涌进城里声援军区。
随后,大规模的群众集体上京告状行动开始了。各行业、各单位、各学校被打成“保守组织”的群众,包括军人都纷纷上了火车,涌向北京。
4月18日,一架军用飞机在呼市上空盘旋,抛下大量传单,除“中央八条”外,还有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全军文革小组写给个群众组织内蒙古军区干部战士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强调《4.13决定》是毛主席和林彪批准的,要坚决贯彻执行。信中最后要求各方面都不要继续派人到北京,更不得拦火车,妨碍交通,破坏生产。
可是,撒传单没起任何作用,赴京上访的人员越来越多,达到了几千人。
毛主席被惊动了。
4月27日,周恩来受毛主席和林彪委托,同陈伯达、康生、江青、谢富治、肖华、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等,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内蒙赴京上访的群众。当时,不满16岁的我,也在其中。
一开始我坐在大会堂二十几排的位置,周总理一走上主席台,人们就此起彼伏地高呼口号,总理神态自若,做下压的手势,不断要求群众静下来,听他讲话。而康生则粗暴地大声喊叫并进行威胁:“不要捣乱!”“不想听,你们给我滚出去!”
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在后来印发的接见记录中,删掉了康生说的“滚”字。
前几排坐着的群众听到康生说出“滚”字来,气愤地离座而起,准备离开会场,前排的座位空了出来,我那时小,趁这个机会立即冲到了前三排的座位上。第一排和第二排坐的都是保卫主席台的警卫战士,我当时心里非常庆幸我的机灵,因为我是想好好看看我从小就崇敬的周总理的摸样。
当群众安静下来的时候,周总理先让内蒙军区刘华香副司令员代表内蒙军区党委做检查。刘伯伯是老红军,他的女儿跟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后来我参军入伍受到阻挠,就是刘伯伯亲自力排众议,批准我当兵的。这是后话。
刘伯伯做完检讨后,周总理逐句逐段地揭示了《4.13决定》的内容,劝说上访人员立即返回内蒙古。过后,轮其他人讲话。江青那次没有讲话。整个会场,人们情绪很压抑。但是,大家又热爱周总理。特别希望总理能把原来规定的“军委八条”跟现在的《4.13决定》互相矛盾的地方讲清楚,但是,总理没有讲。因为人们当时不清楚总理在那个时候有多难。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总理看。他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秘书搬来厚厚一摞材料放在他的桌面上。他看材料的速度奇快,每看完一份,他就迅速在材料上写点什么,然后再看下一份材料。不一会,那一摞材料他就看完了,这时,秘书又搬上来一摞给他看,把他看过批示好的那一摞搬走。以此同时,他还注意着其他人的讲话。后来,总理逝世时,我眼前总是浮现起当年他在大会堂边开会、边办公的情景。人们老形容周总理是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我认为这个形容是恰如其分的,因为我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亲眼见过他的工作状态。
那次接见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
会后,我看在北京泡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就乘车回了家。到家后,被打倒的父亲突然被启用了,任命他为内蒙古公安厅军管会主任。但半年后,他又被打倒了,原因是他不肯下手整人,思想右倾,于是又被揪回军区进行批斗。
内蒙赴京上访人员还是有增无减,周总理又分别在5月16日、19日接见了上访的群众和军人,但是,仍有一部分上访人员滞留不归。
5月21日晚上,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又一次接见内蒙军区和内蒙党委领导人。会上,总理通知他们说,中央已一辆专列,要把内蒙军区来访的一千多人统统拉回内蒙。如果不服从命令,北京军区和北京卫戍区就要采取必要的行动。
就在这时,内蒙军区一名战士在和造反派在我们学校发生冲突后,被活活打死。此事传到北京,激怒了在北京上访的官兵们,他们拟出五条要求,希望中央收回《4.13决定》,摘掉他们保守派的帽子。
5月25日,新的内蒙军区党委像所属部队发出五条命令。命令外出上访人员必须在五月底以前返回各自单位,过期不归者,以自由离队论处。同一天,中央军委在政协礼堂召集内蒙军区领导和上访人员近千人举行会议。会上,上访人员宣读了五项要求,并长时间呼口号,与总部领导当面辩论。他们要求内蒙军区吴涛政委在五条要求上签字,被吴涛拒绝后,一百多干部战士冲上主席台揪住吴涛便打,会场秩序大乱。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李天佑、总政治部副主任徐立清厉声制止,但无济于事,吴涛被按在地上打了半个多小时,同时被打得还有军委办公厅主任路阳。
这一事件彻底震怒了中央。第二天,中央军委做出了《关于处理内蒙古军区问题的决定》,对内蒙古军区副司令员黄厚、参谋长王良太实行隔离反省;对内蒙古军区副政委刘昌、政治部副主任张德贵实行停职反省。对来京上访人员集中到外地整训。宣布内蒙军区降为省军区,划归北京军区建制。
后来,那些到京上访的官兵被集体押到高碑店进行所谓的“整训”,之后,极小一部份分到其他部队,大部分被遣返回乡。
这个时期是内蒙造反派组织疯狂大报复的时期。地方上许多单位批斗支持过军区的领导干部和所谓“保守派”群众组织的头头。
军区内部的造反派组织在军区大小礼堂反复批斗“黄、王、刘、张”四位首长,所谓“站错队”的各部部长也被拉到台上去陪斗。白天斗完了、晚上斗。这个单位斗完了,在押到另一个单位去斗。每次批斗都要弯腰低头,挨一顿拳脚。被斗的最惨的是那位开枪打死学生的副部长,每次被斗时都被造反派五花大绑、戴着手铐脚镣拖上被斗台打个半死。他儿子跟我是极要好的朋友,也被学校的造反派组织抓走,关押起来。他妈妈、弟弟和两个妹妹被赶进大院一间小破屋居住,后来全被遣送回农村老家。尽管几十年过去了,一想起这家人的遭遇,我的心还是一揪一揪地痛。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内蒙军区先打倒了“孔、廷、塔、鲍”四位首长,现在又打到了“黄、王、刘、张”四位首长,全军区同时被打倒、揪斗的干部达到712人,大军区降成了省军区,谁能讲得清楚,这是不是一笔自毁长城的烂账?
黄厚副司令员是江西省安福县人,刘昌副政委是福建长汀县人,王良太参谋长和张德贵副主任是四川巴中县人,他们都是贫雇农出身,参加过土地革命战争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又都被授予过少将军衔。他们被打成“二月逆流反党集团”后,身陷囹圄的时间长达六年之久。
毛主席去世那一年,张伯伯被复了职,那时父亲还在内蒙军区工作。他俩有一次一同去执行一项战备考察任务,又聚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此时,两人已都是从十年浩劫中熬过来的人了,抚今忆昔,一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
张伯伯问父亲:“还记得咱俩头次见面,你请我给部队讲长征的事情吗?”父亲说:“记得,而且印象很深。”张伯伯说:“我那时,只讲了正面的事情,没有讲反面的事情。实际上,我们红四方面军到了延安以后,在整风时,一个不拉地都被狠狠整过。我们都被关押起来,天天交代问题、写检查,让我们说清楚跟张国焘的关系。长征时,我职务不高,接触不到张国焘,成天除了打仗,就是爬雪山、过草地那些事,交代不出什么问题。那个时候,康生就是在延安搞党内斗争的老手,整起人来,数他最狠。后来,毛主席说了话,才把我们这些人给放了。因为有那次经历,我看到了极左路线对军队建设的破坏力,也学会了从容面对不公正的待遇,相信只要熬下来,事情早晚有一天会发生变化,历史总会真相大白的。
“自己对自己的事情最清楚。黄厚、刘昌、王良太、我,都是穷孩子不跟共产党闹革命我们没活路。我们当红军,跟了毛主席一辈子,我们的命运跟共产党是连在一起的。4.13后把我们抓起来,打成反党集团,谁反党,我们能反党吗?!
“内蒙‘文革’一开始,就把是非完全搞颠倒了。对上面我们习惯了盲从,从不怀疑,也不敢怀疑,这样也就容易把别人的事情看过头。1967年中央31号文件说乌兰夫有那么多问题,我们都相信了,你能怀疑中央吗?后来发展到内蒙出现三大冤案:一个‘乌兰夫反党集团冤案’,一个“二月逆流冤案”,一个‘内人党冤案’,问题越来越严重,打击面越来越大!这些教训告诉我们,以后不要盲从,要坚持独立思考问题!
“值得庆幸的是,”张伯伯感慨道,“我们很早就被打倒了,挖‘内人党’没有我们的份儿。死那么多人,这个帐可欠不起!”
1978年4月20日,中共中央做出了为“新内人党”冤案彻底平反的决定。1979年1月21日,中共中央又做出了为“乌兰夫反党判国集团”冤案,“内蒙古二月逆流”冤案彻底平反的决定。至此,“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在内蒙古的三大冤案,全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1985年,父亲负责解放军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期间,到内蒙军区去检查工作。一到呼市,就听说张伯伯住院了。他立即赶到医院去看望张伯伯。此时,张伯伯已经不能讲话,但拉着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显得非常激动。父亲在这位老首长耳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最后,怕他累着,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张伯伯。
两年后,张伯伯病逝在呼和浩特,享年73岁。
(全文完。2010年8月25日第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