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20):疾风推我穿越九龙岭
夏荷
我们家兄弟姐妹多,但分散。文革那阵子,大哥、四哥、大姐、二姐都在外头;而二哥的“龙海第一大特务”悬案一直挂在半空;而三哥、五哥虽在本县,但不在石码,三哥自己奔革命去了,五哥则因灾难的冲击,表现得很怯懦,神志恍惚。
能够面对的,只有我一个了,这方面哥哥姐姐们没经历,是体会不到家庭问题对一个十几到二十岁女孩子的直接冲击,其伤害程度有多严重。他们事后的一切分析和判断,一切责怪和批评,都是事后诸葛的表现,当初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远的远,怕的怕,在家庭风云的外围。
遭遇文革的冲击,二哥辗转被关押“流放”了五次。第一次,在石码银行里。因为肝病,我母亲怕他身体受不了,叫我给他送白糖去。几十年后,银行的一位人士遇见我:“你是陈某的妹妹吧?”
我感到很吃惊,“你怎么认识我?”“当年,你哥哥被批斗,关押在银行里,你送白糖去,我们不接受,你还跟我们大吵了一架。那种年代,敢于这样对着干,我们就说这女孩子了不得。”那是1966年飞来的横祸。
我生平第一次接电话,是传呼电话,邮电局的人来通知接电话,说是二哥的电话,爸爸妈妈不敢去,叫我去接。我跑到打石街宛南亭边上那个小邮电局,二哥听到我的声音,哭了,“赶快来看我,我是昨天晚上连夜被押到角美银行的,不知道他们会下什么毒手?”我二哥说,他是借方便的机会,偷跑出来打电话的。
妈妈催促我:“赶快去,赶快去。”可是,角美在哪里?怎么走?我都不知道。后来,我是自己一个人步行去看二哥,渡船从紫泥那边的方向走。
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又能办些什么?见到二哥,二哥除了发抖,还是发抖,但我连发抖的机会都没有。
“快给大哥写信,看看怎么办,我冤枉啊!”在那个时候,二哥连一根稻草都觉得有很大的力量,那是1967年。
到了1968年,哥哥又被押走了,但名誉上有点被解放的意味,单位说是把他调到双第华侨农场,但是不能回家,实际上二哥是被软禁起来的。
二哥还是打电话找我,我又一个人去华侨农场看二哥,当年,那种感觉,华侨农场很远,很山。我好像是搭汽车去的,细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年心灵之草枯萎的速度,非常快,非常快,大有一日三秋的感觉。
到了华侨农场,看到二哥稍放松了些,他又开始摆起臭知识分子的架子起来的,高谈阔论,分析情势,策划战术,预测结果。我不过去看望他一下,给灾难中的亲人以手足之情的安慰而已,当年,开国元帅不过如此了,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越来越感到二哥的无知和可笑,有点不想理他了,没办法,亲情驱动着你跟他跑。
二哥不知道,他每被关押一次,流放一次,就打电话一次,叫我去看他一次。每接一次电话,我的心脏就衰竭一次;每看他一次,他的心情都会稍放松下来,但我却心情日益沉重,一次比一次无助和失望,直至绝望。
至今,我不敢责怪二哥,历史造成的灾难,但是二哥的事件,客观上,对我的伤害是致命的,他的悲剧导致我对前途的彻底绝望。
因为事件被自己和别人隐藏起来,农场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二哥是“龙海一号大特务”,但我日夜揪心,总以为这一辈子要葬送在二哥手里了。
文革大环境造成了二哥的悲剧,但从小环境看,二哥是被自己和别人害的。1964年,他参加“四清活动”,年轻气盛,踌躇满志,结果在“四清”运动中得罪了一些要员。大概因为这鲜为人知的内因吧,银行某些“造反派”底气不足,只是利用文革大形势,跟二哥玩玩捉迷藏的政治游戏而已,一会儿关这里,一会儿押那里,叫你生不如死。——这是时代清醒后的个人觉醒,那种年代,一个人昏庸了,整个时代,所有人跟着糊涂不醒。
好像是1969年秋季,我又接到二哥的电话了:“我又被遣送到颜厝东山来了,不知道形势是怎么发展的,他们要把我怎么样,你赶快过来吧。”又是一阵疾风推我出去,但那一次的路途很艰难,充满变数,我需要穿越九龙岭,从农场后面穿越。
前些日子,打关键字“浮山农场”,一条信息令我振奋不已,“‘头驴’成功穿越浮山农场”,打开一看,“漳州883登山旅游网”,以登山为乐的“头驴”,年轻的,年长的,男男女女,一群快乐的旅者。
一组组图片在眼前展开,好家伙,多壮观、多迷人的九龙岭!多熟悉、多清澈的石坂泉!“883论坛”还有几个主题跟“穿越九龙岭”有关,我立即注册登录,并留言:“凡九龙岭的,一律收藏,我是那里的知青。”之后,我将那些美丽的风景图片转到我的博客上,主题叫做“我爱我的九龙岭”。
岁月留痕,沉淀下历史的沧桑,也沉淀下个人的感伤,和对那个承载过我的痛苦和欢乐的峻岭的眷念。想当年,近黄昏时刻,大约下午四时许,我一个人从农场后背,穿越九龙岭。
九龙岭的历史,从正面翻到后面,像蒙太奇那样迅捷。“883”们穿越九龙岭,从图片判断,他们是纵向穿越,即顺着324国道的方向,从木棉亭的那一头翻越九龙岭,抵达浮山农场。
而当年,我是横向穿越,与324国道方向十字交叉的方向,从农场这一头翻越,抵达颜厝公社的。“883”的穿越,难度比我当年穿越大得多,但他们的心境超越了地理环境,穿越九龙岭,欣赏一般人看不见的美景,他们获得的是时代自豪感和游山玩水的审美愉悦。
一样穿越九龙岭,不可同日而语,美景是送给时代的。当年,疾风推我穿越九龙岭,我内心痛楚无比,景色全被乌云覆盖了。不知道路在哪里,只是把握目的地的方向,“只要方向没错,绕点弯也没问题”,我这样安慰自己。
也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沿途没有人家,只见一些零零星星的梯田,稻子黄澄澄的,——没错,蒙太奇将我带回1969年那个秋天,——偶见零星的劳作者。
幸好那种年代,淳朴的民间尚未被破坏。偶见几个农民在收割稻谷,问问路,都很热情,很关心,“你一个女孩子走山路,小心啊!”
他们关照的“小心”,不是让我小心人,而是让我小心野兽之类的自然。一对收割的农民夫妇,舀了一大碗水给我喝,砍了一根树枝,递给我:“走的时候,先打打前面的草丛,如果有蛇,它们就会自己跑掉的,别怕。”单纯的劳作者啊,他们哪里晓得,我内心还有比野兽更凶猛的人。
老天有眼,天地爷在惩罚我一片乌云的同时,为我展开了一片纯净的蓝天。感恩,再感恩,九龙岭上那对好心的农民夫妇!感怀,再感怀,我曾经的九龙岭,那个穿越九龙岭的秋天,青山绿水蓝天,稻谷柿子共秋色!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了,我到不了二哥所在的东山大队,脚印止于某村。幸好宣传队去颜厝演出过,知道宣传队群和家就在那里,于是留宿群和家。
很多经历,今天的人是完全不能想象的。群和是独生子,一个女同学突然夜宿他们家,居然一点担心也不用,一点意外也不会发生,而一男一女正是春心萌动时。
几十年后,遇见群和,谈起当年的经历,他淡淡地说:“在那个时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必要感谢。”
历史就是一个大转盘,转来转去,无论大人物怎样翻云覆雨,最终还是要停止在人性的圆心上。没有了一般意义上的人,即没有了老百姓,政治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一切都是参照的结果,百姓与官员,政治与民生,天平的支点是什么?庆幸今天,一个强民生时代的崛起和发展。
好像我和二哥是上辈子的冤家似的,二哥五次辗转流放,从石码到角美,从角美到双第,从双第到东山,最后一次从东山到南坑,在九龙岭的那一头。
最后一次,我和二哥居然碰头在九龙岭上,此时我已经难得理睬二哥了,说不清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二哥的事了,也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凭我稚嫩的心力。
二哥“龙海第一大特务”案件,整整悬挂了十年。他的厄运逼着我去奔波那本不该属于我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灵魂被推进深渊为止,
追梦,梦破;再追梦,再追梦。最后一次,再也没有梦可做了,我彻底掉进了九龙岭的深渊里,在现实主义的泥潭里摸爬滚打。
2008-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