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丹——双河——永宁——洛上奇峰
一般来说,我们厂的生产月月完成任务,生活秩序也很正常,可是一遇到什么运动,总有些人嗅觉非常灵敏,反映一些问题提供一些情报,以致一些现在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婚恋关系都被贴上不道德甚至更污秽的标签,所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最后都汇集到保卫科。厂里的北京知青占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一,难免不被牵涉其中。已经酷热的六月,我和原来在一个大队插队的大刚在一位干部的带领下到志丹调查了解知青的“问题”。
到达志丹的当天下午,我们去了县公安局,得到的答复是子虚乌有,一无所获后干部就提出余下的问题由我和大刚去调查了解,他要打道回府了。听说志丹县的干部招待所刚刚翻修过,一些高级的房间都配备了沙发,我们去时被告知已经住满了,只好到县旅社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干部奔汽车站,我和大刚准备先去县委和在哪儿工作同学见个面打个招呼就去双河公社,我们刚走近一道街与二道街相连的胡同口,就被一个带红箍的民兵拦住,说是有领导经过不能到街上去,大刚和民兵理论“北京外国元首来,还让老百姓在街边儿看呢,你这儿什么大领导来了连胡同口儿都不让出”,值勤的民兵可不管北京如何,死死守住胡同口不让我们走到街上一步,我和大刚只能探着脖子往街上望去,还真有点清水泼街黄土垫道的架势,干净整洁的二道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等了半天才见十几辆“北京212”缓缓从胡同口前开了过去,大概是延安地区又在志丹开什么现场会来了,难怪毛泽东主席不厌其烦的强调反对官僚主义,几千年的官本位毒害不知何时才能有一个根本改观。
我们来到在县委工作的那位同学的办公室兼宿舍,整个砖窑里弥漫着中药味,她正在熬药,队里几个生龙活虎的女将进城后都成了药罐子,我们和她简单聊了几句就告别去双河公社了。
时近中午,我们来到自己曾经插队的双河公社,公社办公室的干部是熟人,他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就先带我们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带我们来到一间空闲的办公室,又从另一间屋子里提来两个大号的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告诉我们“这就是你们北京干部走时丢哈的所有档案,你们这些知青档案不知咋那么多,带走那老多,还剩哈这一滩,比咱全公社的档案都多,你们自己慢慢翻着看吧。”说罢忙他自己的事去了。这两大提包东西倒出来真是“琳琅满目”,各种申请、检查和五花八门的外调材料无奇不有。
大刚举着一沓子纸冲我说“这就是亚军他们偷柴的检查“,这档子事亚军进厂后就拿它当笑话给我们讲过。亚军他们在队里时,柴总是不够烧,时常顺手牵羊从老乡家的柴垛上抽几根柴,有时从一家的柴垛上抽得太多了,婆姨家火儿了就跑去找北京干部老迟告状,老迟只好安抚老乡,反过来批评亚军他们,这帮小子反诬老乡也偷他们柴,老迟没办法辨别,只好说“明天把咱们的柴垛做上记号,哪个老乡家拿了咱的柴我去批评他,你们再不许偷老乡家柴了”。第二天亚军他们用白灰在自家柴垛上作了记号,晚上又摸黑到告状婆姨家的柴垛上作了一些记号,隔了一两天就找老迟谎称知青家又丢柴了,老迟开始在村里各家柴垛上巡查,巡到那个告状婆姨家发现了记号,也没仔细琢磨琢磨就把那婆姨叫出来训开了,婆姨家被训得莫名其妙,也日怪自家的柴垛那来的一些白灰点点,不一会儿就回过味儿来,开始和老迟对吵,“娃娃家害(解)不哈(下)事,胡球日鬼,你老迟老大人了也害不哈事,凭白诬滥人啦?你们学生家啥时背过狼牙刺,啥时砍过片柴?”婆姨家一声高一声的喊叫着,此时的老迟才琢磨过味儿来,知道自己被那几个小子戏弄了,可一时又不好下台。躲在崖畔下准备听热闹的那几个小子,听着听着感到大事不好,黑咕隆咚记号画错了地方,全都露馅儿了,一个个赶紧开溜,整整一白天都躲得老迟远远的。晚上,窝了一天火儿的老迟把亚军他们几个堵在窑里一通臭骂,责令他们每个人必须作出深刻的书面检查。
最大的发现莫过于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外调回函中,我竟然发现了自己原籍所在大队革委会的一张外调回函,上面说我父亲是土改时漏划的地主,1964年四清时被定为地主分子,看罢我的鼻子都气歪了,我父亲从未在农村经历过土改和四清,怎么会有这事。大概就是因为这张破纸,才使一位北京干部在找我谈话时语气严肃的告知“你父亲已经确认是地主,你不要考虑招工上学这些,要安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自愿扎根一辈子是一码事,被迫扎根一辈子是另一码事,我当时尽管无法接受也无法分辨,只是过后遇到需要填表时刻意回避家庭出身一栏(那时登记发布票的表上都有家庭出身一栏)。直到有一天我拿到入团登记表,那上边家庭出身一栏不能不填,我感到为难,只好找西安下放干部老陈征求意见,他当时也算我们大队的领导成员,我和老陈并不熟悉,但从知青和老乡的口中知道老陈解放前在北京二中读书时即加入地下党,后曾在西安市政府当秘书长,是个很有水平的干部。见到老陈后我向他述说了自己的为难和困惑,老陈的答复干脆利落“你的档案我看过,你父亲没有任何历史问题,你母亲是工人,你的家庭出身以前怎么填,现在还怎么填。一个人的成分不是随便可以改的,必须经县一级人民政府批准才行,哪有一个大队就可以随便给人改成分的道理。”看来老陈也一定看过那张破纸。
满满两大提包文字材料,在后人看来可能就是一堆滑稽无聊的废纸,但它却是当时一些北京干部的工作业绩,如果这些东西都随档案流入知青们新的工作岗位,不知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痛苦和烦恼,负责管理北京知青的干部们最终把这些自己辛勤工作得来的材料从档案中清理出来,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善事。
那天晚上我和大刚回到自己曾经插队的村子,和还在队里劳动的同学聊了许久才睡。第二天同学要上工,我们则沿着周河南下永宁。
周河也像云岩河一样是一百余公里长的小河,但云岩河属黄河干流水系,周河只是黄河的三级支流,所以在今天的网络上也不易查到,在周河流域的历史中最大事件莫过于1936年7月至1937年1月河畔的保安镇曾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共和国的众多创建者们都曾喝过周河水,毛泽东在这里会见了美国记者斯诺,处理解决了西安事变,书写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1969年我们五百多名北京知青到志丹县插队,大多生活在周河两岸,没有一个人会忘记自己曾经行走在周河的川道上。
周河水就像一条不规范的曲线一样在峡谷中扭动流淌着,我和大刚开始几次淌过河后还把鞋穿上,后来索性把鞋提在手中赤足行走一次次淌过蜿蜒的周河,在路经寨子河、麻子沟、柳沟、杨城等熟悉的村子后,终于走到周河与洛河交汇的川口,然后又沿着洛河上行,在路经的每一个村庄打听我们想要了解的情况。
傍晚,我们已经来到永宁公社最西边的一个小村子,再往西就是没有知青插队的义正公社地界了,村里的队长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光棍老汉家住宿,孤身老汉家的光景还算不错,他给我们做了一大锅小米饭,还熬了一点儿菜,炕上有两条黑色的羊毛毡,老汉又从箱子里翻出两床被子放到炕上,被里子显然是用米汤浆过的,用指甲一挠“嘎嘎”作响,睡惯了棉布褥子上的人,直接睡在羊毛砂毡上会觉得其痒无比,好在我们都插过队,都是曾经在土坷垃上也能睡着的主儿。几年后陕西省委工作队曾在这一带发现了许多离散的老红军,据说许多是47年胡宗南进犯延安时由当时的延安荣军疗养院疏散过来的,他们已经完全熔化在当地民众之中,有的娶妻生子有的一直打光棍,直到70年代后期还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不知那位招待我们的孤老汉是否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清早起来,老汉已经把早饭给我们做好,吃罢早饭我们照规矩留下饭钱告别了光棍老汉,顺着洛河按原路返回,我在志丹插队四年却从未到过洛河川,此时见到的洛河跟周河差不多,平日是那样清澈静寂,悄无声息的流淌着,而在山洪暴发时又是那样狂暴肆虐,以致在黄河与渭河之间几次改道。我曾听老乡讲过一个有关洛河的传说,大意是洛河的水神太牛,不服黄河的管束,不尿黄河的老大地位,誓死不入黄河,经过三番五次的较量最终还是在与黄河近在咫尺的地方拐入渭河。
走过了昨天曾经路过的川口再往东走就是永宁山了,“永宁山 旧称石楼台山。位于县南28公里,洛河东侧,鹞子川口对岸,海拔1312米,东西走向,长2.2公里,宽1.5公里,全为红砂岩质,山梁向洛河突出一山嘴,洛水环绕其东、西、南三面,山嘴巍然独立,峭壁飞崖,早在南宋就建为防犯固寨。共分三层,上层居之山顶,中层微微内倾,十分陡峻,下层通洛水供取饮,可容千人。清代和民国时期均设过县署,民国时期,县长贺耀斌题词“洛上奇峰”镌于石崖之上。1928年,志丹最早的党团支部成立于此。”(引百度百科-志丹县)我们是沿着河畔的山道从西北向东南而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刻在西侧崖壁上“洛上奇峰”四个大字,及至爬到奇峰之上,则被层层的古崖居(石窨子)所吸引,层层叠叠之间天梯石栈相连,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在周河两岸的峭壁上也有一些石窨子,大概只是一些大户人家防土匪的,其规模数量和这里无法相比。在一个较大的石窨子里我们遇到一位游客,此人大概是个专程访古的明白二大爷(行家),他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县太爷审案的公堂,石窨子没多深,门前到崖边只有不足三尺的窄道,如果太爷发怒能一脚把案犯踢到崖下的洛河。此地险要,但在此地久留也得时时小心,防备失足跌入峡谷之中,所以和平时期谁也不会跑那儿住去。“洛上奇峰”对面的鹞子川,是厂里几个同事插队的地方,他们曾炫耀自己所在的鹞子川,川里种水稻,水库坝里养着鱼,赛过南泥湾是真正的陕北小江南,如果不是这两天还有许多路要走,我真想到鹞子川里一探究竟。
那天晚上我们在永宁公社住宿,得知三两天都不会有卡车来永宁供销社送货,搭便车是没戏了,躺在公社客房的床上,大刚叫道“这哪是什么他妈外调,屁事没有,纯粹就是一个野营拉练,明天再赶不上车,干脆走回延安得了。”确实,明天一早我们将从永宁出发翻山越岭几十里纵穿安条林区,下午一点之前赶到洛河与延河水系分水岭上的新崾岘,如果在此地赶不上或者拦不住开往延安的班车,我们只能走到安塞县的西河口或者砖窑湾才能找到可以吃饭和有被褥的住处了。与周河川相比,地处洛河川的永宁算得上山高林密了,那时我还不知道,1936年10月中共中央为了结成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就在我们路过不远的永宁马头山的密林中召开了一次全国哥老会代表会议,这大概是中国帮会史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由政党出面组织召开的特殊会议了。
次日我们的运气不错,终于在气喘吁吁的赶到新崾岘后拦住了一辆开往延安的班车,傍晚疲惫不堪的返回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