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翠湖之晨(五)*
四
下山的路是这么的漫长,出乎我的预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话现在感受深刻,上下是啥也求不着。在这样的山路上,真好像走不到头儿啊!我真想能到一户人家喝口水,再歇一宿,太累了,走了两天,腿都有点儿抽筋儿了。行军壶的水不敢都喝光,要留到最关键时再喝。
脚下的烂泥使走路很吃力,一步一拔的。走至下午两三点钟时,两个膝盖隐隐作痛,下山就是费膝盖,坐下来歇歇吧。林中的浊水不敢乱喝,可又看不到山泉。而当日骄阳似火,尽管已是深秋(北大荒秋来早),那也是走得浑身冒火,壶里的水剩的不多了,只敢小口的洇洇嗓子。
我看有小径通往密林深处,要找到猎户(临时住所)或盲流户必须要走进去,可我实在不敢往里走了,因没有体力了。若能看到炊烟,我也敢走,但一路上竟没有看到一缕清烟。我找了一些干树枝,笼起了一堆火。干这活俺可熟练,烧炭时天天要把没用的树枝子烧掉。
在此处笼火为的是防备野兽,另外也可以驱蚊。野兽知道,有火就有人,还得躲着点儿。我拿出馒头和生肉干,填填肚子。那肉干还挺香,高蛋白呀,吃了三四块。真不敢多吃,生肉啊,那绿花花的霉斑(白天看的更清楚),看着瘆人,闹起肚子来也不得了!
又往火堆上扔了几根粗木头,找个太阳地儿,往草地上一躺(有些草地已被太阳晒干),真舒坦嘿!这比皇帝的龙床不差,就是少了点儿嫔妃的伺候。哈哈,梦中自有情人来呀!皇帝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感觉。这不由自主地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就是刀架脖子上也挡不住这一觉了……
迷迷糊糊,好像花脸菇从远处急匆匆的走过来了,急得眼泪花花的说:“急死人了,哪都找不到你,你上哪啦!”我恍惚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站着,让人看见可怎么办?我说:“你可别来找我了,都有人看见了。”她瞪大眼睛瞧着我说:“我不怕。”
我看她面若桃花,目似秋水,自己有些神魂荡漾,一看左右无人,上去一把就抱住她……可猛一回头,我母亲正在慈祥的看着我们呐!哇!好害臊啊!脸都红了……怎么好事都连一块儿了呢?我一手抱着花脸菇,一手去拉母亲的手,可头顶上一阵梆子响,我心头一惊……
咳!这是南柯一梦。一只花哨的啄木鸟正在我身旁的树干上敲打呐!当当当、当当当!我懵懵懂懂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这里是连队?是北京?是烧炭营地?啊!终于清醒过来了,这是在半山腰的山路上。气死我了,这么一个美好的梦竟被一只啄木鸟给搅了!拿起一根木棍子,抛向啄木鸟,大喊:“给我滚!”
再一看表,哇!不得了啦!已经四点多了,睡了一个来小时了。那个B团的煤矿,连个影子还没有哪!这山里老乡说的里程数,水分太大了,真不能轻信。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还得快走,绝不能在山里过夜,那样太可怕了。我踏灭了火堆的余烬,背上东西,起身就走。
山路表层已被晒干,但底下的泥更加粘,每步都越发的吃力了。这时脚背已被炮线磨破了,可没有炮线缠着估计鞋底儿早飞了。膝盖疼也要疾走,我没有时间了。这是对意志的考验,我用牛氓、保尔.柯察金激励自己,甚至包括老王,他拖家带口的来到山里生存,其艰难程度与我仅走一趟是无法相比的。他们为什么那么坚强?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我此时的信念就是:“活着走出去!”
天越来越暗,弯曲的小径似永无尽头。两边的大树黑森森的向你压过来,黑幽幽的林中似有群魔乱舞。忽而点点的萤光像鬼魂儿在游动,时而有鬼魅般恐怖的声音传出。黯淡的星光使树林产生无数的怪影,身后总像有野兽在跟踪,密林中的暮色,格外的令人恐惧……
又走了三四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好在道路可以看见,天空的薄云间星星在闪烁。但道路渐宽了,树木渐矮了,视野也开阔多了。我下定决心,天再黑也要走,腿再疼也要走,绝不放弃,绝不退缩。老王所说的“天擦黑儿能到”的意思,我此刻理解了。
手里舞着镰刀,嘴里喊着:“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主席语录此时有效。干渴的连尿都没有了,浑身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之后就不湿了,不出汗了……路好像也没那么泥泞了,蚊虫好像也没昨晚那么多了,腿好像也不那么疼了,这可能与精神作用有关,与肾上腺素激增有关。
我终于看见灯光了,天哪!这是生命的希望!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就是我生命的火花,一点儿都不夸张。这时使我想起在连里夜间送饭时看到拖拉机灯光的心情,不过此时更加激动,更加疯狂……脑袋上的青筋都在怦怦的蹦着。
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在晚上九点多钟,我终于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一座大门前,膝盖疼的不得了,关节里面的疼,比脚面的皮肉疼要厉害的多。这里大概就是B团的煤矿了,木头破大门关着一半,门前黑灯瞎火的,一点儿亮儿都没有。但走到此处就感到好温暖哪,这是心理的,饥寒交迫的人对温暖特别敏感。
我向最近的一栋有灯光的房子走过去,推门而进,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好温暖哪!这是生理的感受。屋里有一盏昏暗的电灯,久违啊!很久没有感受到电灯的光芒了。屋里还有一个煤炉子,炉子上座着一个黑糊糊的大水壶,冒着热气。到底是煤矿啊,这么早就生火了,透着有煤烧。再一看,那屋子角上站着一个穿铁灰色工作服的、很清秀的姑娘,长得有点儿像林黛玉。她俩眼瞪得大大的,吃惊的看着我……
“你、你、你是干什么的?你、你找谁?”那姑娘惊得说话都结巴了。我知道,她这个样子很正常,甚至表现的已很出色了。我知道此时自己的样子,她有理由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个强盗或歹人。我要厉声喊一声,她能当场昏过去。
我尽量卑微和温柔的对她说:“我是路过的,要点儿水喝。”可自己怎么觉得,越装越像大灰狼对小绵羊说甜言蜜语呢。
“你,要水喝?你,你是干什么的?”她想出门,大概是想找人去,可我这个黑糊糊的脏家伙刚好堵在门口,她不敢贸然过来。
我一听口音,这是北京姑娘,没错!是知青,心中大喜。这可有办法啦,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和相信我是北京知青,而不是强盗或歹人。形象是不可挽救了,但我要用最优雅而撩动女人心的迷人男中音和纯粹的标准北京口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我用腹腔共鸣的发音方式,从肚脐眼儿里发出带膛音儿的柔美男声:“你是北京知青吧,我也是。”
哈哈,这样的声音,使她更加吃惊了,她好像自己的眼睛花了,睁大眼睛疑惑的问:“你是北京知青?你从哪来?”
“我是A团的,在吾尔山烧炭,想回团去,路过你们这儿,想要口水喝。”说的可怜巴巴的,不过,我当时的样子,也确实值得可怜。
她似乎相信我是北京知青了,因为纯正的北京乡音别人是学不来的。她又看见我背的小提琴,更加确信了,强盗和歹人是不可能带这玩意儿的。但她可能无法想像一个北京知青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几个月没剃的像鸟巢一样的乱发,蓝瓦瓦的苦涩眼神儿,精疲力尽的模样,灰暗的干瘪脸颊,黝黑的皮肤,肮脏的破黑帆布衣服,打着绑腿,满是烂泥的脏鞋上绑着炮线……一个人,不在外没吃没喝的流浪露宿一个月,不会成这个样子,装是装不出来的。
先找个地方坐下,膝盖太疼了。屋里靠墙有一排靠背木椅,我往上一坐,真舒服啊!再看这个房子,一面墙上都是大柜子,里面都是方方的小盒子,前面是一个柜台。我一想,这小方盒子大概是电瓶。虽然我没在煤矿工作过,但我也能判断出,这是充电房,为矿工的电瓶充电。
矿工头上的矿灯是靠这个电瓶供电的,矿工每天晚上下工后,就把电瓶放到这里来充电,早晨上工时再把电瓶取走,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是充电工。夜里只是看一下充电情况即可,除了闲着,没有别的活可干,是个给个县长都不换的美差,羡杀人也!
我向她简述了从吾尔山走下来的经过,她听后,深表同情和感叹。她大概知道从吾尔山到她们团部的距离,惊叹我能从山里直接走到这个煤矿点儿来,她可能佩服我的勇气与毅力,对我的态度急转。有些女人头脑还是挺明白的,她会知道应该敬重什么样的男人。
她马上去拿了一个搪瓷大茶缸,又拿出一个玻璃罐头瓶,从里面用勺挖出一大块红糖来,放在大茶缸里,用煤炉上座着的大水壶里的开水,倒入茶缸。一股香甜的红糖味儿弥散过来,美呀!
这水就是太烫!喝着着急!呼呼吹气,舌头都烫木了,那也得喝!太好喝了,红糖水竟会这么好喝?早知道,为喝红糖水,也得坐月子,妇人们真有享受的招儿啊!一杯哪够?再来一杯。眼巴巴地看着她再往缸子里放红糖,心说:“多放点儿呀!”可没好意思出口,俺就是脸皮薄。她看着我的样子,可能在悄悄地笑,人行善事,心情必然愉悦。
她怯怯地问:“你还会拉小提琴哪?”哈哈,善良秀丽的姑娘,这可就中了埋伏了。这提琴就是俺捕兽的踩盘夹子呀,哪个姑娘踩上了绝跑不了。俺的拿手好戏,出手百发百中。(哈哈,这也是玩笑话。)
正中下怀,俺讨好的机会来了,这很重要,晚上还要住在这里呢。我用带膛音儿的声音说:“会呀!你爱听小提琴?我给你拉一段儿?”她兴奋得点点头。哈哈,略施小伎俩,催得春潮动;云端露翠枝,摘得杏花来。
这是一个干渴的岁月,在那龟裂的心田中,有一滴露水,就可以使一粒种子萌发出期望的嫩芽;有一缕春风,就可以使含苞的花蕾娇羞的绽放……我打开提琴盒,拿出琴,很在行的用弓子一拉,使提琴相邻的两根弦发出纯五度的和谐共鸣,嘿!表现的很专业。蒙蒙小姑娘,毛毛雨啦!
尽管我已精疲力竭,但琴必须拉,这是生存的需要。我先拉了一段《北风吹》,曲子虽然简单,但拉好了也不易。她听后激动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靓丽了许多。看来她真的喜欢小提琴,起码是喜欢音乐。可拉《北风吹》实在不足以显示俺的手段,好像咱没真功夫似的,再来段复杂的?不知她对音乐是何种程度的修养,对牛弹琴也不行。
还是来段通俗的吧,玩多情善感的效果好,此环境再合适不过了。再拉一段俄罗斯的小曲《灯光》,此曲忧郁而深沉,充满了思恋之情,极具俄罗斯乐曲伤感的色彩,又是知青们广为传唱的“黄歌”,很时尚。此曲中有一段我用双音拉奏,使乐曲的韵味儿一下子丰富了许多,演奏有大师风范,哈哈,自我感觉良好。效果果然不错,她一定是一个艺术鉴赏大家,不然听了俺的演奏后不会那么兴奋。
我不能再拉了,太累了。她关切的问:“吃晚饭了吗?”是啊,我都快饿死了,两个馒头在路上早就吃了,那生肉干倒还有几块,可不敢吃啦,真怕拉肚子。后来在路上吃了不少老王送的干木耳和干蘑菇,好不好吃另说,可那玩意儿真的不管事儿。好在进屋喝了两缸子红糖水,不然顶不到现在。
我用期望的目光看着她,摇摇头(意思是没吃)。她一看表,已快11点了,说:“夜班饭可能已有了,你等着,我去打。”她拿起一个用布套套着的饭盆,兴冲冲的跑出去了。饭盆子还用布套子套着,太干净了,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也就是她这样的工作,才有这样的闲工夫弄这些。
暖呼呼的,靠在长靠背椅上,上下眼皮就打架,实在有些熬不住了。膝盖隐隐的疼,用手一摸,软软活活的,肯定肿了。我知道,磨擦过度,关节内一定有积液了,关节发炎了,事情不妙。我这两天没日没夜的,大概走了至少100公里以上的山路。
但怎么样也要挺着走回团里,此地也无车可乘,这是最后一搏。我问过她了,这里距我团大豁子煤矿还有20多华里路,翻过一个山梁就到,而且路也较好走。正常人走,两三个小时就能走到。按我目前膝盖的情况,几个小时能走到?不知道!但一定要走。大豁子煤矿就是我的目的地,那里有我的同学,有我的至交。和他们,能借到回京的火车票钱,还可以在那里好好的歇几天。
没有10分钟,她端着饭盆、拿着两个大面包回来了。一盆子圆白菜汤,闻着那味道真鲜!野菜和圆白菜的味儿还真不一样,这是大食堂的味儿!那面包得有三两一个,热乎乎的,刚烤出来的,真香!我都几年没吃过面包了,没想到这里还有烤面包?太奢侈了!简直就是黑暗的资本主义。
如果我感觉没错的话,她真有些温情的看着我,说:“吃吧,刚烤出来的,还没开饭呢,我先打的。”吃!猛吃!那一个大面包,转瞬间就没了,菜汤到底是啥味儿,没来及喝出来,就是太烫,嘴都木了。惭愧,第二个面包只吃了一半,我睡着了……
再一睁眼,一看表,已经是清晨5点多了,天已大亮。身上盖着一件崭新的绿色军大衣,还发出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我鼻子贼灵,在山中光棍儿群里呆的。好亲切呀!这是发给北京知青的军大衣,无疑,这件大衣就是她的。我的绑腿给解了,脏鞋也给脱了,缠在鞋上的炮线也给解下来了。鞋是怎么脱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原来湿乎乎的臭袜子还在脚上,已经干了,形成了一个硬壳。脚背上被炮线磨破的地方,血与袜子已粘在了一起。臭脚上还盖了一件不知是谁的旧工作服,我估计不会是她的……真的太感动了,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北京知青?而且素不相识,而且又是男女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赶紧把大衣拿到一边,心想:“这一身的虱子可别爬到大衣上,那样可太对不起人家了。”可嘴里又不好意思说,咳!这才叫难言之隐呢,我真不知该怎样谢她。她大概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夜,不过,反正她也是上夜班。
她看我起来了,就又给我沏了一大缸子红糖水、拿了一个面包当早饭,还有两个面包带在路上吃。我穿上鞋,往起一站,天哪!膝盖真疼啊!本来很能走路的我,这次怎么膝盖会这么疼呢?思来想去,可能与走泥路有关,与走下坡路有关,也能是超过能力极限了。但我咬紧牙关,坚持走了几步,这也是较量,是与疼痛的较量。
她叫+玫,就叫阿玫吧,是北京++中的。就这一夜的交往,我们似乎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有了某种默契。我们互留了地址,包括团里和北京的,并表示今后可以通信来往。我的这种处境,其实也不敢多想,花脸菇就是教训,再也不能牵连人家了。
为了报答她的款待,我把包里的干木耳和干蘑菇都掏出来,送给她。她笑笑,不说话,又固执的给塞进了我的挎包,就是不要。真纳闷了,我怎么老碰到这么“轴”的女人呢!她大概听到我昨晚无意中说要回团找同学借钱回京的话,她竟拿出了10块钱给我,不收就不是朋友,很有点儿江湖女侠的风骨,弄得我不知所措,真是无地自容。
这10元钱最终我收下了,这是无以为报的事,将来拿什么报答人家呢?情深似海的意思,我领悟了。就用我终生的思念与感谢相报吧,大概也难和这10元钱相抵,可只能这样了。
在她的凝视下,我一瘸一拐的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