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送饭(六)*
九
北大荒的白天很长,这可能与纬度有关,夏天时早晨三点多钟天就亮了,而晚上七八点天还不黑。我们干农活儿是按日出日落为作息的,所以每天劳动时间特别长。秋天的日头依然很毒,一天干下来,晒的跟小鬼儿似的。用指甲一划脸,能划出一条白道来,为啥?脸上有一层黑油泥。
下工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抢热水。每天劳动这样辛苦,脏的不成人样,总要洗洗。可连里只有一个小茶炉烧热水,连里有八九十名男女知青,这点热水最多能够四分之三的人用的,所以,总有一部分知青用不上热水。用上热水洗脸、擦身也真是难得的享受呀!抢热水是每天重要的工作之一。
北大荒的井水冰凉,抢不到热水就要用凉水,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那可真是考验。像少数革命意志特别强的,抢不到热水,一般就不洗了,那样就更像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志士。
有一段时间,每天吃的是黑苞米面(玉米面)发糕,为啥老蒸发糕?那是因为这种焐了的苞米面不能蒸窝头,一蒸就趴下来成了一滩。而蒸发糕本来就是一大滩,蒸好后用刀一切就行了。有时晚饭时能吃上白面馒头,但每人只有一个,其他的还是黑发糕。这个馒头的价值,相当于半颗良心,给两个馒头,就可能收买一个人的良心,在这样的环境下,良心真的不值什么。
每天吃的菜就是熬菜汤,不管什么菜,大锅煮,放足够的大粒盐,再放一点浮油。说来也怪了,那时一点儿作料都没有,酱油、醋根本就没有,过年时,弄点儿醋精兑水后,用饺子沾着吃。偶尔有酱油,也是用知青从家乡带来的酱油膏兑出来的。
秋天到了,面瓜(一种长的很圆的南瓜)也下来了,食堂就把这玩意就当炒菜。第一次吃,又甜又面,真香(比北京的南瓜香多了)!再加上那黑发糕没法吃,这面瓜就既当菜又当饭了。橘红色的一大盆,真好看。可连吃两三顿之后,可不得了,既烧心又反酸水,后来一看就恶心,跟滩屎一样......
话说回来,天已渐渐的暗下来了,下工的人影依稀可见。哈哈,他们回来了。跑在前面的经常是连里的“落后”分子,我们屋的就占了好几个(真是物以类聚哈),抢热水是他们当前的首要目标。我神采奕奕的站在路边,骄傲的鄙视着他们,享受着似乎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受。二傻像个逃散的败兵,耷拉着耳朵,喘着粗气,直奔宿舍就来了。这小子特爱干净,洗个没完,每天必要抢到热水才行。
他闷头急走,瞥了我一眼,又走。突然又骤停,缓缓转过头来,两个眼珠子从眼眶里冒出来一大半儿来,低头儿看着我穿的裤子片刻,伸直了脖子,猛然发出垂死般的哀号:“啊!你穿阿拉的裤子?!你没有让狼吃掉呀!”
他这一套,我见多了,泰然处之,我说:“你丫晚上不吃馒头啦!”二傻一听,哭丧着满是油泥的大花脸,脖子软的像根儿面条一样,脑袋东摇西晃的带着哭腔说:“你小心一地(点)穿耶,个(这)地方毛毛都磨出来罗。”
我一看,瓦刀脸也背着手,躬着背,迈着太空步,远远的来了。俺赶紧走,让他看见,肯定有是非。那瓦刀脸现在是目空一切的人物,不用说碰见人,就是碰到一头牛,也要眯起绿豆眼,翘起能挂个油瓶子的长下巴,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来,等待着牛的敬礼。
回到宿舍,我把裤子脱下来,团成一团,扔给了二傻,说:“晚上馒头没你的!”把二傻急的,他大倭瓜一样的脑袋摇晃着,满脸堆笑的说:“小的糊涂!小的冒犯!阿拉各(这)地方还有咸带鱼,嘻嘻!”我现在哪还稀罕那咸的、耗子吃了马上就变夜么虎儿的破咸带鱼呀!
这个二傻,典型的小市民。一是贪吃,二是好色,三是好打扮,四是好说瞎话,五是一身懒骨头;有人督着,勤快着呢,要是没人管,那是一点也不干。二傻除了上述毛病以外,还是不错的孩子,帮我们洗了不少衣服。但这个小子不堪重任,见利忘义。吃了我那么多夜宵,最后还是把我给出卖了。
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把那个绿色的香皂盒洗干净,这玩意儿装二三两肉没问题,大小合适,我把它小心的揣进了内衣口袋。此时我茶饭无心,就期待着送饭的时刻。晚上11点多钟,我就跑到食堂去了。看那大老张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我假装一无所知的问:“班头儿(炊事班班长),咋得啦?”
“这点儿肉都让他们给吃了,还嫌少,大伙连点儿油星儿都沾不上!那帮人是他亲孙子!”大老张气哼哼的说。
我马上火上浇油的说:“那帮机务的真不是东西,您这么辛苦,他们背后还说这说那的,可那瓦刀......连.......连长您可别得罪他。有肉您就放呗!没有了您就加鸡蛋,怕啥?全吃光了,您就找连长要钱到团里买去,要么就连里杀猪,您操啥心呢,还落不是。多放点儿肉咱几个也能多吃点儿。您听我的没错!”
大老张一听还真高兴,大块肉猛剁,又加了十几个鸡蛋,一块炒。我趁机又往锅里加了一大勺子豆油。瓦刀脸说的没错,这大老张真是抠惯了,舍不得放油。
我装好菜和馒头,先回到宿舍喂了那几个懒虫后,挑着担子一路小跑,直奔4号地。4号地不算太远,也就四五里地,虽然天空云彩不少,可俺觉得到处亮堂堂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哈。也可能是这阵子营养好了,俩眼睛贼亮。
一路上脑子里总能闪现她的身影,一种甜滋滋的感觉,跟喝了蜜似的......两条腿儿甭提多轻快了,跑到一个小山头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拖拉机的灯光了,这就到了俺开餐的地方。开餐前还要留意一下周边有无情况,这股子菜饭香味儿别把黑瞎子招来。
今天的菜特别香,还是肉片炒元白菜,但肉多了不少,油也大,里面又加了鸡蛋。我掏出了香皂盒,神差鬼使的,不知碰到了哪根筋儿,啪叽,啪叽,先亲了几下香皂盒,特荒唐哈。再把菜里大块的五花肉、肥肉、鸡蛋挑出来放到盒里(那时肥肉比瘦肉更受欢迎),装满后,揣在绒衣里面,绝不能被别人发现。
自己都想不明白,在当时,对最铁的哥们儿,也不会把最好的给他先吃,最多也就是平起平坐。可这次却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真心的要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一个素无往来的、第一次接触的.......动物本能,有时没法理解。
没想到那些没汤的肉会有那么多的油,把我的腰部的衣裤全给油了,损失惨重。香皂盒下面有四个眼儿,不是没看到,而是没想到。我与二傻达成了多给一个馒头帮忙洗一件衣裤的协议。这小子帮忙洗衣时张嘴乱骂:“你他*的“跑马”跑到腰上来啦!”为了吃,他没有不干的事。
(未完待续)